1、


    2000年的夏末秋初,秦昭昭來到上海開始她的四年大學時光。


    上海是一座她童年時就向往的城市。小時候喬穆聲音悅耳的電子琴、漂亮別致的小童裝、奶香四溢的大白兔奶糖等等都源自這座號稱“東方巴黎”的大都市,讓她幼小的心靈裏早早就印下了“上海”兩個字。現在,她終於來到了向往多年的上海。一出火車站,劈麵而來的就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真正是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從火車站乘車前往大學的途中,沿途的繁華景象令她目不暇接。


    大學新生入學報到,很多大二大三的師兄師姐們來幫忙。秦昭昭就遇上一位熱心的師兄帶著她辦各種手續,又幫她搬行李送她去宿舍,還要帶她去參觀熟悉一下校園。她倒不急著熟悉校園,還有四年的時間足夠她去慢慢熟悉。她隻詳細地向師兄打聽,從這兒去上海音樂學院要怎麽坐車?她想去喬穆的學校看一看。他跟舅舅回上海後過得怎麽樣?她心裏一直牽掛不已。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在學校遇上他,哪怕不說話,隻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也好。


    就這樣,來到上海的第一天,秦昭昭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上海音樂學院。當日她沒有見到喬穆,這是她事先就能預料的結果。都還在新生報到呢,哪那麽容易遇上他。雖然撲了一個空,但她並不懊惱。無論如何,她已經知道去上海音樂學院要怎麽走,這次不行下次再去。


    大一新生入學後第一件事就是軍訓。這可是件苦差事,尤其她念的這所大學又以軍訓嚴格著稱。早晨五點半就開始集合,跑完步後是曬“日光浴”。9月的陽光還很猛烈,在大太陽底下站軍姿的滋味可不好受,第一天很多學生站得搖搖欲墜。


    這還隻是最基本的訓練課程,接下來的課程還有走正步、站隊列、紮馬步、弓步、拳操等等,各種軍事化訓練項目在校園中逐一展開,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為這是一所軍事學校。 甚至刮台風下雨也不能休息,依然要被教官拉出去繼續訓練。一幫學生冒著雨在操場上走正步,個個一臉怨念。有個男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後,小聲地唱了起:


    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


    這句歌詞太應情應景了,他身邊的人都忍不住吃吃地笑。教官耳目靈敏地扭過頭來:“笑什麽,嚴肅點。”


    軍訓結束後,學生們個個都是一臉逃出生天的表情。秦昭昭同宿舍的女生謝婭更是直接把軍訓服扔進了垃圾桶。“萬歲,總算是解放了!”


    秦昭昭趕緊替她撿回來:“你怎麽給扔了,太可惜了。”


    謝婭滿不在乎:“留著也沒用啊,我反正不會再穿它了。”


    一間宿舍住的六個女生有四個是上海人,常可欣和方清穎是上海市區的,徐瑛和章紅梅是上海郊區的,隻有秦昭昭和來自湖南長沙的謝婭兩個外地學生。自然而然地就分成了兩派,上海人一派,外地人一派。因為上海人素有排外之稱,外地學生初來乍到,本能地跟本地學生保持距離,免得熱臉貼上人家的冷屁股。


    所以同宿舍的幾個女生中,秦昭昭和謝婭很快混熟了,進進出出形影不離。學校的社團招新時,謝婭拉著秦昭昭一起興致勃勃地跑去參加。


    大學社團在每年新生入校開始大規模的招兵買馬,五花八門的學生社團涵蓋麵非常廣,人文、科技、體育、藝術等等。各式各樣的宣傳海報與展板讓新生們看得眼花繚亂。她們倆幾乎把招新社團都轉了一個遍,什麽文學社、讀書社、愛心社、英語協會、吉他協會、金融協會,旅遊協會、象棋協會……多得讓秦昭昭數不過來。選擇的餘地太多以致於都不會選了,最後是謝婭拿主意報了兩個社團,繳納會費後各自換回兩張會卡。


    第一次參加社團活動時她們滿懷新鮮感,但這種新鮮感在聽了社團負責人一小時滔滔不絕的發言後就沒了。接下來還陸續去了一兩次,一次更比一次覺得乏味,感覺很亂,魚龍混雜,最後她們再不去了。謝婭說:“一點意思都沒有,簡直浪費時間。”


    對社團活動的興趣從有到無的不止她們倆,班上好多同學都莫不如此。有個男生交十塊錢進了武術協會,第一次參加協會組織的強身健體活動時被會長領著去操場跑十圈。他跑得差點斷氣,回來直罵娘:“他娘的,老子是參加的武術協會還是田徑隊?”從此再也不去了。


    另一個參加演講辯論協會的男生比他更鬱悶:“我當初是看在拉我入會的師姐夠漂亮的份上才交了十塊錢報名費,誰知美女師姐根本就不是這個鳥會的。他媽的騙我。”


    有人哈哈大笑:“沒關係,學校的美女多得是,你慢慢挑吧。”


    學校的美女確實多,這裏百分之八十的學生是上海人,上海的女孩子皮膚好身材好又會打扮,幾乎個個時尚靚麗。在這座美女如雲的校園裏,男生們都心花怒放。


    相比之下,女生們就顯得有些鬱悶了。因為學校陰盛陽衰,女生的比例要比男生多出一大截。男生的數量不夠多,質量也不夠好,想在學校裏挑個滿意的男朋友就不那麽容易。好在上海的大學多,可以互通有無,經常還會有外校的男生慕名而來“君子好逑”。女生們不用擔心“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壁頹垣”了。


    熬過非人的高考,成功進入大學,大一新生們都似“翻身農奴把歌唱”——唱的是情歌。談戀愛是大一的主旋律,開學不過一兩個月,秦昭昭她們班上不少女生就已經談了或本校或外校的男朋友。謝婭也有一個同係的大二師兄在追她,和她一樣來自湖南,每天小老鄉小老鄉地叫,她卻總是愛搭不理的。


    秦昭昭沒有人追求。初到上海讀大學,如同當年剛進實驗中學一樣,身邊那麽多好家境的同學把她給淹沒了,在人群裏完全顯不出來。在上海這個國際化的大都市,本地學生們穿的戴的用的都很講究品牌,幾乎人人一身名牌。不少學生還有手機,這點最令秦昭昭訝異。彼時在她家鄉的小城,手機這個東西一般人是沒有的,大多數人還在用呼機。但時尚新潮的上海大學生們幾乎普及到了人手一個,還都是用的洋品牌手機,如摩托羅拉諾基亞等,剛剛推出的國產品牌手機如波導科健等都不屑一顧的。


    在這種大環境下,江西小城來的秦昭昭是地道的土包子一個。林森送給她的那個小狗背包在小城看起來很時髦,在大上海她背出去卻被同學笑。尤其章紅梅笑得最沒遮沒擋:“你背的什麽包呀,一看就是鄉下來的。”


    其實嚴格說來章紅梅才算是鄉下來的。她家在上海崇明島,雖然與大上海僅一江之隔,但上海市區的高速發展卻帶動不了交通不便的崇明島,它多年來還一直停留在“農耕文明時代”。


    章紅梅雖然來自上海遠郊的農戶家庭,卻最喜歡在外地學生麵前端出一付上海人的優越感。尤其是在同宿舍的秦昭昭麵前。謝婭好歹來自湖南的省會長沙,家境也不錯,父母據說都是做生意的,她在穿著打扮方麵跟上海學生沒太大區別。不像秦昭昭,一眼就能讓人看出她是小地方來的學生,總是被同學或明或暗地取笑。


    其實家境不太好的學生來上海讀大學絕非一個好選擇。雖然學費方麵各地的大學相差無幾,生活費的差距卻比較大。一來上海的生活成本比較高;二來上海本地生的比例大,他們在吃穿用度方麵的講究與攀比現象會讓外地學生或多或少地受到影響。如果一個班的學生絕大部分人都穿戴上了名牌,那些家境不好穿戴不起的學生夾在中間有如雞立鶴群。在眾目睽睽之下展覽著自己的貧窮,心裏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種從物質到精神的雙重自卑。


    秦昭昭被章紅梅一取笑頓時麵紅耳赤,謝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秦昭昭才不是鄉下來的呢,她有城鎮戶口。對了,崇明島的戶口好像是農村的吧?”


    謝婭倒過來把章紅梅給奚落了一句,她氣呼呼地嘀咕了一句上海話轉身走了。她們沒聽懂她說的什麽,但想來不會是什麽好話。她一走,謝婭就“教導”秦昭昭:“你不要那麽軟弱,讓人覺得你是一隻軟柿子的話你會被欺負死的。”


    和秦昭昭不同,謝婭對於上海學生們有意無意間流露的優越感總是第一時間予以還擊。才不會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她對那些優越感十足的上海女生很沒好感,尤其討厭同宿舍的上海女生方清穎。


    方清穎是她們班家境最好的學生。開學那天她爸親自開著一輛氣派的寶馬車送她來學校,搬進宿舍時還有保姆跟來鋪床,邊鋪邊說什麽宿舍的環境太差,囡囡恐怕住不慣等等之類的話。


    宿舍的條件確實不太好,一間屋子六個人住,床鋪是上下鋪,書桌兩人共用一張。沒有衛生間和陽台,沒有空調,甚至電風扇都沒有,還得學生自己帶,夏天別提多熱了。


    當時方爸爸就皺起了眉頭,方清穎也撅起了嘴。她當然適應不了這樣的宿舍生活,勉強住了一夜就逃回家去了。雖然學校要求學生一律住宿不準走讀,但她的住宿生身份根本名存實亡。她天天回家住,宿舍不過是她用來午休及存放一部分書籍雜物的地方。


    憑心而論,秦昭昭不覺得方清穎討厭。雖然她是班上家境最好的學生,但她卻不像章紅梅那麽樂衷在外地學生麵前顯擺上海人的優越感。她談吐文雅,舉止優雅,一派出身良好家庭受過良好教育的淑女風範,再有任何言語的炫耀都是畫蛇添足。她也學過舞蹈,形體非常優美,氣質格外出眾。她就是太過嬌氣了一點,有輕微潔癖,厭惡一切不潔的東西,看見蟑螂或老鼠就會嚇得花容失色。穿衣服一定要純棉純麻純絲等等純正的布料質地,否則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秦昭昭的生活圈子裏,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的女生,她讓她聯想起安徒生童話故事裏的那個豌豆公主。


    謝婭特別看不慣方清穎那付嬌滴滴的樣子,動不動就說她裝腔作勢,嗲聲嗲氣,還因為她一個人把所有上海女生都批評為“特做作”。她對上海女生的印象如此壞,卻熱衷結識上海男生。軍訓時她曾經主動找本學院一個上海男生要電話號碼,可那個男生對她的熱情卻缺乏同樣的回應。她打幾次電話給他都說不在,留話請他回電話也不回,一次兩次還可以說是別人忘記轉告他,次數一多就能看出很明顯的回避。而且還有閑話傳過來,說那個男生嫌她是外地人……別的話不多,單是“外地人”三個字就言有盡而意無窮。


    謝婭從此不再給那男生打電話了,憤憤然撕了號碼:“呸,他是上海人就了不起嘛,我還懶得再理他呢。”


    秦昭昭在上海開始的大學生活乏善可陳。她是她們班最土最窮的學生,穿不起名牌,買不起手機,在食堂打菜也總打便宜的素菜。和她的上海同學在一起有著一目了然的距離。好在這種對比,她曾經在實驗中學時經曆過,如今再處在同樣環境下算是有起碼的麵對與接受能力。


    當然,心裏的難受還是難免的。父母打電話來關心她的異地求學生活時,她閉口不提這種難受感。滿口都是如何如何的好,上海好學校好老師好同學也好,一切都千好萬好。隻有譚曉燕給她打電話時,她才會一五一十對她傾訴煩惱:上海本地生與外地生的差別;他們令人咋舌的名牌衣服和手機;他們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她所受到的取笑和“土包子”的外號……


    這些話她隻對譚曉燕說,因為她才能真正理解。相似的家庭出身,相似的成長環境,再加上這麽多年來無話不說的親密友情,她們像一對異卵雙胞胎般彼此心靈感應,會懂得對方的所有感受。


    “昭昭,我們這種小地方的人去到大城市被人瞧不起是難免的,我在虎門還不是總被人叫做打工妹。最初聽說要去廣東實習時我多激動啊,以為隻要出去了就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就會有一份錦繡前程等著我。現在才知道自己多天真多幼稚,不過就是一個打工妹而已。”


    譚曉燕的感慨比秦昭昭隻多不少,讓她心裏更難受了,不僅為自己,還為她最好的朋友。


    歧視在任何國家任何地區都在所難免。本地人看不起外地人;城裏人看不起鄉下人;上等人看不起下等人;白種人看不起黑種人……無論社會怎麽宣揚人人平等論,但事實上根本就不可能,永遠不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外婆昨天從杭州轉院回來了,救護車直接送進醫院。這個胰腺炎的病症真是很麻煩,已經治療十天花了三四萬,情況卻還是未見有多大好轉,一直維持在好不好壞不壞的狀態。所以醫院的陪護還得24小時不離人,我這兩天都在醫院守到晚上七八點才回家,至少未來一周還得繼續圍著醫院轉。更新就沒法保證速度了,請大家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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