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時光如梭,轉眼一年又是尾聲。


    寒假回到家,秦昭昭發現隔壁周大媽家房門緊鎖,居然沒有人在家。奇怪,每年春節不是周家最熱鬧的時候嗎?


    秦媽媽告訴她,周大媽老兩口今年春節去廣州過年。他們三個兒女都在廣東打工,年年春節回家車費又貴又擠得半死,今年小鋒他們仨一合計,幹脆讓父母過去廣州過年,因為年節期間南下的火車一點都不擠。小丹和戴軍結婚後在廣州跟同事合租了一套房,同事是要回家過年的,他們的房間就可以先借住著,爸媽兄弟反正都是自己人,擠一擠也沒關係。廣州那樣的大城市,周大媽和周伯伯都還沒去過,也樂得去開開眼界,興高采烈地登上了南下的火車。


    “那大媽大爺會在廣州住多久哇?”


    “過完年就會接了小丹一起回來,你小丹姐姐已經懷了六個月的小毛毛,要回家待產。”


    秦昭昭瞪圓眼睛:“小丹姐姐就有小毛毛了?”


    “前年五一就結婚了,現在也該有小毛毛了。你李伯伯的大兒子李劍一家今年從北京回來過春節,他們的女兒妞妞都會說話了。時間真是快呀,當年一個個還沒桌子高的小伢子小妹子現在都開始做爸爸媽媽了,我們這些人不服老都不行啊!”秦媽媽很有感慨。


    老——秦昭昭忙仔細打量母親。的確,不知不覺間,母親的頭發已經不像從前那麽黑亮,歲月的風霜已染白了她的絲絲鬢發,眼角的皺紋也密如菊花複瓣。


    垂垂老矣——她不由自主就想起這個詞。垂垂,是漸漸的意思。分鍾秒鍾每天一格格地走,走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覺從紅顏如玉走到白發如霜。


    鄰裏間見麵,李劍讓女兒妞妞管秦昭昭叫阿姨。“阿姨”這個稱呼讓秦昭昭怔仲了一下。小時候,她是李劍周小丹這些大哥哥大姐姐眼中的昭昭妹妹;上學後,她成了小弟弟小妹妹嘴裏的昭昭姐姐;而現在,她升級成了昭昭阿姨。童年時曾覺得長大是那麽遙不可及的事,可不知不覺間,她就悄悄長大了。


    月亮出來了,一彎銀白的月牙兒站在樹梢。月亮還是她小時候見過的那個月亮,但月亮下的人事已然代謝。一代人無可奈何地老去,一代人風華正茂地成長,一代人呱呱落地地誕生——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生命就是如此周而複始的輪回。


    李伯伯的大兒子李劍當初作為長機廠第一個考上北京的大學生,很替李家揚眉吐氣。他畢業時大學生的工作還由國家分配,進了北京一家大型國企,讓他爸媽樂得合不攏嘴。雖然九十年代中後期國企開始不景氣,他工作的單位也受到影響,好在他年輕又有學曆,轉投去了一家外資企業,拿的薪水倒比在國企還高些。饒是如此,在北京整整打拚了十年他卻一直還是租房住。買房的念頭不是沒有,但工資上漲的幅度永遠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


    李劍去了北京讀書工作後就難得再回家過一次年。工作忙、路太遠、火車票不好賣,孩子太小……各方麵的因素都有。今年一家三口都回來過年可是大事,李伯伯兩口子簡直把大兒子一家當成貴賓接待,弄得跟公婆同住的小兒媳臉色很不好看。


    年一過,大年初三李劍一家就回北京了,早些走票好買車也不那麽擠。他們走了沒幾天,李家就爆發一陣大吵。起因是李氏夫婦偷偷給大兒子五萬塊回北京買房的事被小兒媳知道了,怒衝衝地指責公婆偏心。她吵鬧的嗓門大得像打雷,引得前後左右的鄰人都探頭探腦來看。


    李伯伯的小兒子李兵是個老實人,低聲下氣勸他媳婦別鬧了,卻被她一把推出老遠。


    “你這個沒用的男人,我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你哥一家在北京小日子過得多舒坦啊!兩個老的扔在家裏讓我們管,他們一年到頭就是過年寄一兩千塊回來,現在一兩千塊能管什麽用啊,他們也好意思。”


    “玉蘭,你別這樣,我哥他在北京過活也不容易。那大城市的消費水準可比咱們小地方要高得多。爸媽都有退休工資,也不靠我和哥養活,寄錢也就是一個心意。”


    “我呸!就算你爸媽有退休工資,不指望他們寄錢養活,但作為兒女他們盡過什麽職責呀!這些年你爸媽可都是我們在照應,他們從沒管過倒還有臉皮回來刮地皮。偏你那老糊塗的爸媽,我們一起住著照應了他們那麽久沒給過我們一分錢,到頭來卻給了老大一家五萬。”


    “這不是我哥要買房嘛!他說北京的房價越來越高,再不買就更買不起了。不隻是哥跟爸媽張了嘴,嫂子還找她娘家要了三萬呢。否則他們的積蓄不夠首付款。”


    “哈,哈哈,”玉蘭冷笑,“買不起房就別買呀。我說今年他們一家怎麽不遠萬裏巴巴地跑回家過年,敢情是要錢來了。你哥他們兩口子以前在我麵前多傲氣呀,擺一付名牌大學畢業生的譜,嫌我書讀得少沒文化,跟我說話都不帶正眼瞧人的。他們倒是有文化,怎麽文化得回來榨父母的棺材本?有本事自己掙去。對了,那時你哥考上大學後不是說他會在北京努力發展,將來混好了就接父母過去享福嘛!父母享著他啥福了?到頭來供他讀完書不算還得掏錢幫他買房,他也好意思開這個口,我要是他我早買塊豆腐一頭撞死了。”


    這場吵鬧終結了李家春節期的喜慶氣氛,玉蘭大鬧一場後收拾東西氣咻咻回了娘家。並甩下話說年後她也準備去市裏買套房子,長機這個鄉下地方她早受夠了。希望公婆一碗水端平,既然能為大兒子的房子問題貢獻五萬塊,那麽她這兒也不能少一分。否則就你不仁我不義,往後別怨她不管他們。


    李伯伯兩口子為此愁眉深鎖,他們哪裏還拿得出五萬塊錢呀!當了半輩子工人才從牙縫裏省下了那麽一點積蓄,想著大兒子有急用就義不容辭地給了。其中確實也有偏心的成分,畢竟大兒子一直是他們李家的驕傲。對小兒子是考慮得不多,小兒媳一發作,他們也實在無言以對。


    一家子骨肉至親,原本是難得聚了一個團圓年,誰知年後竟會鬧得家不成家。到底是誰的錯呢?秦昭昭起初覺得玉蘭太不應該了,李伯伯他們自己的錢他們擁有全部支配權,想給誰就給誰,她有什麽可鬧的?鬧得這個家都要散了。


    女兒單純的想法秦媽媽不由好笑:“你不懂事,知道什麽呀!玉蘭生氣也是情有可原,兩個老的一碗水沒端平,就知道偏向北京的大兒子。換了你也得生氣。”


    “我才不生氣呢,不給我就算了。”


    “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痛,如果你還有一個姐姐或妹妹,我和你爸都更喜歡她,有什麽好東西都留著給她不給你,你心裏頭能舒坦?”


    這麽換位思考一下,秦昭昭倒也有些理解玉蘭的感受了,於是又開始覺得李劍兩口子不對。


    “李劍哥哥也在北京工作那麽久了,怎麽連買套房的首付都沒存下來?還要回家找爸媽要錢,他們倆口子過日子一定很大手大腳。”


    “你小孩子知道什麽呀!李劍在北京也就一個工薪族,過日子還能大手大腳。他女兒今年準備送幼兒園,聽說一個月的托兒費最少也得七八百,我們這的托兒所最便宜的才一百塊。你說這大城市的生活成本多高。”


    雖然在上海讀大學的秦昭昭課餘也常去打工賺錢,但她吃住都在學校,花錢的地方很少,所以對於大城市的生活成本了解並不多。聽媽媽這麽一說才知道北京居大不易。縱然李劍倆口子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在家鄉人眼中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卻隻光鮮在表麵,他們混在北京其實很不容易。


    如此說來,隻能怪李伯伯兩口子一碗水沒端平了。但李伯伯他們又何其無辜?家裏好不容易飛出一隻金鳳凰,飛去天子腳下的北京城落了地,卻遲遲生不了根。在那座大城市,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才算是有了根。他們做父母的都送了兒子九十九程了,總不能最後一程不送了吧?


    說來說去,這件事竟說不好到底是誰的錯。秦昭昭覺得李家的人都有他們的難處,沒有誰是存了心想讓這個家散掉的壞人。如果實在要怪,隻能怪一個“錢”字,都是錢鬧的。


    譚曉燕今年好不容易買到了火車票回家過年,是買的黃牛票。所謂的“手續費”竟比票價還貴二十塊,翻了一倍都不止,讓人哭笑不得。但她還是咬牙買了,隻要能回家就行。


    春節前夕的廣州火車站一派兵荒馬亂,仿佛戰爭時期的難民營。譚曉燕事先估計到了車站人山人海的場麵,擔心到時擠不上車,特意請了公司的兩個男同事幫忙送她。果然,火車每節車廂進口處都擠得水潑不進,人人都想搶先上車,也不知搶這個先幹嗎?她好不容易才被兩個同事推上了車,找到座位坐下後,過道上有個年輕姑娘焦急之極地擠過來找乘務員,說她的錢包剛才擠上車後不見了,裏麵有兩千塊錢還有**,能不能幫忙找找?


    乘務員一臉好笑:“這上哪找去?你自己也不小心一點。”


    年輕姑娘嚶嚶地哭了。譚曉燕不勝同情地看著她。後來和秦昭昭說起這件事時,她也說那姑娘太不小心了,像她隨身帶的錢收得多小心啊。才不用錢包那樣紮眼的東西,揣在身上很容易被人看出來。她穿一條背帶牛仔褲,胸前有個大口袋,錢就全部塞在裏麵。胸前的口袋小偷是不好下手的,比放在褲兜裏要安全得多。


    譚曉燕買的是一趟加班車的票,開得慢極了,停停開開,開開停停,總要給正式班車讓路。晚點晚了好幾個鍾頭,到小城都已經後半夜了。一出站就有出租車司機來攬生意。離開故鄉整整兩年,她聽到熟悉的鄉音隻覺親切不已,剛要點頭答應一位司機坐他的車。卻聽到更加熟悉的鄉音在喚她:“曉燕,曉燕。”


    一扭頭,她就看見了她爸爸媽媽,又驚又喜。她明明叫他們別來接站的,因為一早就知道加班車肯定晚點,到站時間沒個準點何苦讓他們過來白等。


    但她叮囑歸叮囑,譚氏夫婦還是忍不住跑來了火車站。火車晚點就一直在外麵等著,天寒地凍裏等了幾個鍾頭。女兒一走就是兩年,做父母的心裏不知多掛念。今年終於能回家過年,他們都希望早一點見到女兒。畢竟她在家的時間也不久,春節一過就得回深圳上班。早一分鍾見到,就多一分鍾相聚的時間。


    “爸,媽——”


    扔下行李箱,譚曉燕張開雙臂朝著父母跑過去,一家三口興高采烈地抱成一團。冬天的寒冷仿佛也悄悄褪去了。


    譚曉燕在家裏隻住了幾天,初六就得走。春節期間絕大多數單位放假都是初一到初七,初八恢複正常上班。所以初五初六的火車最是客流量高峰期,買票都得求爺爺告奶奶地托關係。她人還沒到家時,譚媽媽就已經四處找人幫忙買火車票了,但春運的車票實在太緊俏,關係不硬根本買不到。最後找一個在火車站當保安的熟人領她進了站台,有去廣州的火車靠站後,教她跑去臥鋪車廂門前朝把守車門的乘務員手裏塞一百塊錢:“師傅您幫幫忙,讓我上車再補票。”


    乘務員飛快地把那一百塊揣進口袋,讓她上了車。


    2002年春節,譚曉燕來回雙程的火車票都多花了冤枉錢。黃牛票販是明宰,乘務員是暗收。這是為了回家過上團圓年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2002年春運結束後,3月份譚曉燕看到《人民日報》的報道:今年春運期間鐵路部門共發送旅客1.28億人次,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高的一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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