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秦昭昭如常去喬穆外婆家,一進門就發現外婆的房間變了樣,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活動室。原來的老式木床不見了,屋子寬敞許多,兩個小孩在房間裏玩,一個小點的男孩站在學步車裏,一個大點的女孩騎在一匹小木馬上。


    她意外極了:喬穆的外婆呢?為什麽她的房間會成了小孩子的活動室。


    喬穆的舅媽對她的疑問含糊其詞,倒是婷婷嘴快:“喬穆哥把奶奶接到他那兒住去了。”


    秦昭昭一怔,本能地覺得這件事不妥,喬穆怎麽會突然就接走外婆呢?他舅媽對此又含糊其詞,其中肯定有問題。


    秦昭昭不知道喬穆租的房子在哪,也沒有他的手機號碼,隻能趁周一去學校找他。他告訴了她那天與舅舅發生的爭執與決裂。盡管他的陳述簡單,表情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家事一般。但她一顆心卻聽得緊縮起來,因為她很清楚這又一次來自親人的傷害對他的打擊。


    果然,喬穆說到最後聲音沉痛:“對於親情我已經差不多絕望了。說什麽血濃於水,有時候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還不如毫無關係的外人。比如你,秦昭昭,我們隻高一同學了一個學期,你對我的幫助卻比我的親姐姐親舅舅還要多。”


    喬穆對她的肯定秦昭昭顧不上高興,她滿腦子都在擔心他目前的生活。他還隻是一個大二學生,除了打打課餘工外並沒有其他收入,卻帶著外婆一起租房住。無論是經濟上和精力上都不寬裕,他要怎麽照顧病癱的老人呢?


    喬穆說已經在一家職業介紹所登記了,準備請個保姆來住家照顧外婆。保姆沒找到前暫時由他和淩明敏輪流照應。至於錢方麵,他爸媽去世後留了幾萬塊給他,暫時還不缺錢。


    錢暫時不缺,燃眉之急的是缺人,因為找個合適的保姆不容易。喬穆要上課要練琴還要教學生彈鋼琴。淩明敏也不空閑,她是她們學校最活躍的文藝明星,官拜學生會文藝部部長,學校有什麽文藝活動都少不了她撐場麵。她能有多少時間留在家裏照顧老太太的吃喝拉撒?何況這活她又沒幹過。


    秦昭昭主動請纓,把宿舍的電話號碼留給喬穆:“你和淩明敏都忙,如果有什麽需要就打電話給我吧,我可以過來幫你照看一下外婆。”


    喬穆過意不去:“怎麽好意思麻煩你。你也是又要上課又要打工,還在義務替婷婷補習。其實這事你應該找我舅媽要工資,她沒理由一直這樣白占便宜。”


    “算了,婷婷那兒下學期我打算不去了。她最近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我再怎麽輔導也是白費勁。而且老實說,你舅舅舅媽這麽對你外婆我也覺得很不好,不想再去他們家了。”


    期末考試前半個月,秦昭昭正式向喬穆的舅媽提出請辭。她也沒說什麽,畢竟人家沒拿你一分錢隨時隨地可以走人。秦昭昭最後一次替婷婷補習,離開前他舅媽倒表現得比較客氣,給了她五百塊錢。是她這一年多的義務輔導的唯一報酬。


    暑假來了,秦昭昭依然留在上海沒回家,和謝婭一起找暑期工幹。買一份招聘的報紙從頭到尾翻一遍,謝婭注意到一則招聘信息。某高級會所誠聘服務員,要求十八至二十二歲的女大學生,年輕貌美,中英文流利,底薪三千元起,有意者請致電聯係朱小姐。


    “三千塊的底薪,也就是可能還不止。哇,昭昭,要是做上兩個月我們豈不是可以賺七八千塊錢了。”


    “理論上是有可能,但這麽高的工資有點懸乎,我懷疑工作可能不會很正派。”


    “人家能光明正大登在報紙上應該也不會是太離譜的地方吧,高級會所呢。要不咱們去看看吧,怕什麽,看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


    謝婭打電話聯係了朱小姐,她簡單問了一些基本情況後報出一個地址叫過去麵試。秦昭昭被她拉去作伴,一起尋尋覓覓找到那家高級會所。她們都還是頭一回來這種豪華場所,走在名貴的實木地板上腳步都格外輕起輕放,唯恐一個不小心踩壞了賠不起。


    麵試她們的朱小姐風情萬種,除了在電視電影上外,現實生活中秦昭昭還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可以如此風情,一舉手一投足都很有味道,別具一種成熟女子的美。她閑閑地告訴她們,會所招聘年輕貌美的女大學生是做包房服務員,主要為會員們提供唱歌、喝酒、聊天等服務。每做一個包房就有一百塊錢,客人的小費另算。一個晚上下來如果做得好,包房費加小費說不定能拿好幾百塊。不過要上交三成給會所,自己隻能留七成。


    “七成也不錯了,我們會所做得好的女服務生,一個月扣去上交的三成還能純賺上萬塊。你倆都是清純學生妹的模樣,客人們最喜歡的類型,好好做,未必會比她差的。”


    秦昭昭聽得掌心沁汗,這個高級會所的服務員居然這麽好賺錢,真得隻是陪著唱歌喝酒聊天這麽簡單嗎?


    朱小姐宛爾一笑:“我們這是正當的高級會所,不提供性服務,你們所需要提供的服務就是這麽簡單。當然,如果出了會所後,你們私下願意跟客人有更進一步的發展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秦昭昭聯想起譚曉燕在深圳曾被吳幗英帶去坐台的夜總會。也是在包廂裏陪客人喝酒唱歌拿小費,如果出台的話就另外算錢。這個所謂高級會所的包房服務員跟夜總會的坐台小姐又有什麽區別呢?


    當著朱小姐的麵她什麽也沒說,出來後才對謝婭說:“什麽包房服務員啊,不就是坐台小姐嘛。”


    “真沒想到坐台小姐的收入這麽高,一個月能賺上萬塊錢。而且隻要坐在包房裏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就行了,比我們派傳單搞促銷要輕鬆得多。我都想去做了。”


    謝婭半真半假的話聽得秦昭昭一怔:“你開玩笑吧?你想去做小姐?”


    謝婭紅了紅臉,最終直言不諱:“昭昭,如果收入真有那麽高我真想去做。做上兩個月說不定未來一年的學費都有著落了。我有底限的,隻在包房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聊聊天,出了會所我絕對不會跟他們去開房。”


    “可是你做這個……你不怕楊奇知道跟你鬧翻?”


    “我已經明確對楊奇說過了我現在不想談戀愛,我跟他還是維持著普通同學的關係。他管不了我,我想幹什麽自己全權作主。”


    秦昭昭聽出她心意已決,也不好勸,畢竟她不是譚曉燕,勸告的話輕了沒用重了傷人,沉默半晌:“那你……自己小心一點。”


    謝婭第二天就去會所報到參加培訓,培訓一周後正式進包廂服務。她在會所上班的事在學校是保密的,除了秦昭昭外沒有其他同學知道。畢竟當坐台小姐不是什麽光彩體麵的事情。


    秦昭昭在學校附近一家複印打字店找到一份店員的工作。負責打字複印文件,工資不高,但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不用上夜班。老板娘比較懂得享受生活,說白天在店裏幹了一天足夠了,夜晚就關門回家與老公孩子共聚天倫之樂。


    秦昭昭喜歡這樣的老板,一天到晚守在店裏賺錢有什麽意思呢?人不能隻為錢活著,有時間還是應該多陪陪家人。


    秦昭昭在店裏工作得很愉快。老板娘很好相處,不像一般上海人那麽難纏。偶爾遲到一次兩次她從來不說什麽,到時間下班了如果還有客人進門,她會讓秦昭昭先走,她留下,絕不會借故拖延她的下班時間。這樣的雇主實在少有,秦昭昭心存感激,工作起來更是盡心盡力。


    在打字店上班後,秦昭昭打喬穆的手機把店裏的聯係電話又給了他,方便他有事時聯係自己。盡管上次留了宿舍的電話號碼給喬穆後,他一次也沒有打來過。她想可能是他不好意思麻煩她的緣故吧?


    “謝謝你秦昭昭,我們已經找到保姆了,所以我可以不用麻煩你了。”


    這麽快就找到了保姆,如此順利,秦昭昭知道自己應該要替喬穆高興,有了保姆他們就可以輕鬆很多。但她卻有些悵然若失,因為她沒能為他幫上忙。


    夏天的清晨,天光總是亮得特別早。圓圓的一輪太陽像金色車輪滾出來,用一天的時間從東方滾到西邊,猶遲遲不肯落下,讓黃昏顯得格外悠長。


    黃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分。日落之後,天黑之前,光與影都有著恰到好處的朦朧美。秦昭昭最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凝視著橙色的天空想心事。


    這一個橙色的黃昏,她凝視天空的時間格外久。因為這天是喬穆的生日,二十歲的大生日。她很想送他一份生日禮物,很想打電話對他道一聲生日快樂,最終卻什麽也沒有做,什麽也沒有說。她隻是一個人靜靜看著天空,在心底默默祝福:喬穆,祝你生日快樂!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


    她不知道她美好的祝福卻事與願違,喬穆在他二十歲生日這天過得很不快樂。


    把外婆從舅舅家接來後,短短不足兩個月的時間,喬穆已經換過三個保姆了。


    伺候癱瘓的病人是件苦差事,吃喝拉撒全得靠人服侍,保姆們都嫌這活又髒又累不愛幹。多出錢才有人勉強答應幹,來了後卻總是幹不長,有了更好的地方就鬧著要走。走了兩個保姆後,第三個保姆是在職業介紹所門外主動找上喬穆的。那個中年婦女一臉的老實巴交,說她剛從蘇州鄉下上來,身上沒什麽錢交不起介紹所要的介紹費,就幹脆在門外等著,見有人要找保姆就趕緊過來自薦。她表示隻要包吃包住,什麽髒活累活都願意幹,工錢少點也沒關係。喬穆問她願意照顧癱瘓病人嗎,她馬上點頭:“行,怎麽也比我在農村種地要輕鬆。”


    新保姆帶回家,幹起活來確實一不怕髒二不怕累,喬穆心想這回總算是找到一個好保姆了。誰知她才來了不到一星期就瞅個空子卷上家裏值錢的東西跑了。喬穆鎖著的臥室門被撬開,抽屜裏的幾百塊現金;一台數碼相機;淩明敏新買不久的筆記本電腦;甚至連她的幾套漂亮衣服和幾**用了一小半的高級護膚品都被拿走了。氣得她跺足不已:“這女人窮瘋了吧。”


    保姆席卷財物跑了,喬穆去派出所報案,警察一問就搖頭:“年輕人,找保姆怎麽能隨便從街上帶個人回來就行了,這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就不能用,現在她偷了東西跑了上哪找人去?下回找保姆還是去正規的職業介紹所找吧,吃一塹要長一智。”


    這一天,正好是喬穆的二十歲生日。因為這個該死的保姆,或者應該說是騙子兼小偷,讓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但他還得打起精神回家收拾殘局。


    家裏依然一付到處被翻得亂七八糟的零亂,淩明敏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生悶氣。外婆的房間裏有含糊不清的咿呀聲傳來。這聲音喬穆很熟悉,那是她大小便失禁後覺得不舒服後發出的聲音。


    喬穆把外婆接過來後,淩明敏把她平時的尿布都換成了成人型紙尿褲,這樣可以省去洗尿布的醃髒與麻煩。但這種紙尿褲終究不如柔軟的棉質尿布舒服,所以外婆經常在屎尿後覺得不舒服,本能地咿咿呀呀著叫人來替她換。


    顧不上安慰悶悶不樂的淩明敏,喬穆先去清理外婆的身體。雖然他是男生外婆是女性,但已經沒辦法避諱這些了。重新讓外婆幹幹淨淨舒舒服服地躺回床上後,她拉著他的手咧開缺牙的嘴笑,含糊道:“穆穆,你乖,一會讓你媽買糖給你吃!”


    外婆的腦子不靈光了,思維嚴重混亂,老當他媽媽還活在人世。在這心情格外低落的時刻,喬穆一聽到“媽”這個字,眼眶忍不住發紅。


    像哄小孩般陪外婆說了一會話後,喬穆才到隔壁房間去安慰淩明敏。這次的事她損失很大,那台筆記本電腦還是暑假初她找她爸要了八千塊錢買的,才用了一個多月就被偷了。她不生氣才怪。他勸她別氣了:“丟了就丟了,再生氣也找不回來,反而還氣壞了自己。好了,別生氣了,明天我買一台新的電腦送給你。現在笑一個好不好?”


    淩明敏一個翻身坐起來,笑得牽強:“不用,你的錢還是省著花吧。你還有兩年大學要上,現在又帶著你外婆生活。喬穆,你的錢已經不多了吧?”


    喬穆默然。的確,他手頭上的錢已經不多了。父母去世後他得到了近十萬塊錢現金的遺產,還了舅舅當初墊付的三萬塊錢的搶救費後還剩六萬多。這六萬多塊錢就是他大學四年的全部費用。要交學費要租房子要用於衣食住行的各種開支,現在帶著外婆一起生活還得花錢請保姆。雖然他也課餘打工賺錢,但畢竟出得多進得少,銀行卡裏的錢一天天少下去,現在帳目上已經隻剩兩萬多一點了。


    “喬穆,”淩明敏放柔聲音,“我覺得,你還是把你外婆送回你舅舅那去吧。現在你根本還沒有能力照顧她,反而把自己的生活也弄得一團糟。”


    一團糟——這是淩明敏對她和喬穆目前生活的最大感受。


    自從喬穆和舅舅鬧翻把外婆接過來同住後,他們曾經浪漫甜蜜的二人世界成了“三人行”。中風癱瘓生活不能自理的外婆吃喝拉撒全要人照應,淩明敏得幫著他一起伺候老人。喂水喂飯,穿衣穿褲,洗頭洗澡,這些都還罷了,她尤其受不了的是外婆大小便失禁。即使用紙尿褲可以避免洗尿布之苦,但更換尿褲時還是得為外婆清洗下身,那些臭烘烘的排泄物每次都洗得她想吐。


    淩明敏不能不感到厭煩。她還隻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孩,從小嬌生慣養,在家碗都沒洗過一個,和喬穆戀愛同居後才開始為心愛的人學著洗手做羹湯。一個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小姐,愛一個人愛到願意為他下廚,笨手笨腳地和鍋碗瓢盆打交道,毫無疑問她是愛喬穆的。可是她的愛,尚不曾到愛屋及烏的地步。她沒辦法像喬穆一樣愛他的外婆,畢竟那不是她的外婆。


    喬穆當天把外婆接回來時,淩明敏心裏就不大高興,隻是不好說他。一來他已經和舅舅鬧得很不愉快,如果她再說什麽隻會火上加油;二來她也知道他對他外婆的感情。隻能先按捺住性子,想著讓外婆住上一段時間後,再慢慢說服他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兒去。


    淩明敏是很不願意外婆跟他們一起住的。不光因為她是個病人,即使她是正常人,她也不願意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中多出一個人。更何況她還是一個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顧的病人,這麽一來,她和喬穆的生活重心都得圍著外婆轉了。


    淩明敏怎麽能夠適應生活重心圍繞著一個病老太婆轉呢?她還那麽年輕,又那麽幸運,在家是父母眼中的小公主;在學校是風頭十足的明星人物;在感情上又有著喬穆這樣情投意合的男朋友。她的世界從未有過風雨飄搖的日子,每一天都那麽陽光燦爛。生活在她麵前是五光十色七彩繽紛的,她和喬穆理應趁著大好青春盡情享受生活——可是外婆突然摻合進了他們的二人世界。現在別說享受生活了,生活簡直就在折磨他們。


    保姆來來去去走馬燈似的,這一次幹脆就請來了一個騙子,真是引狼入室。淩明敏的氣惱煩躁不光是因為損失巨大,更因為這個保姆一跑掉,至少幾天內伺候外婆的活她又得兼顧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開口勸喬穆送外婆回舅舅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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