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外婆住了兩天院,秦昭昭和喬穆輪流陪護。這幾天他異樣的沉默,她猜想是因為擔心外婆的緣故。便勸他寬心:“喬穆,醫生都說了外婆問題不大,隻是留院觀察罷了。你就放心吧。”


    他深深看她一眼,突然問道:“秦昭昭,我們認識多久了?”


    這個問題秦昭昭想都不用想:“很久很久了,我第一次見你時才五歲。你有沒有印象?”


    喬穆搖搖頭,他對此沒有絲毫印象。她五歲時就認識他了?那是十六年前。而他對她最早的印象,隻能追溯到初中時代的那次車禍。當時他送她去醫院,事情過後就很快淡忘了,畢竟平時從無來往。高中她也考到實驗中學時,他還要想一想才能記起她是誰。


    秦昭昭就知道喬穆一定不記得了。童年時代的初相見,隻在她的記憶裏留下了鮮明印象,喬穆的記憶卻是空白。再試著跟他聊聊上初中後騎車進城讀書的往事,他也沒什麽印象:“那時你經常在馬路遇見我嗎?”


    “當然了,長機進城隻有一條馬路。我經常看見你,不過你從來沒有留意過我。”


    喬穆在腦子裏仔細搜索,沒有,確實搜不到什麽印象。對於秦昭昭的印象,到高一時他才開始有了比較清晰的輪廓。記憶裏最深刻的是那次她和林森打架動了刀子。


    秦昭昭有些不好意思:“那次我是氣瘋了!不然我平時連殺雞都不敢,哪裏敢拿刀朝著人撲過去。”


    “那次也是林森太過分了,誰讓他總欺負你。”


    提到林森,喬穆以為秦昭昭搞不好還要恨恨有聲地罵上他幾句呢。誰知她卻替他說話:“其實林森他人並不壞,就是喜歡惡作劇。後來——他變得挺好的。”


    喬穆有些意外:“是嗎?”


    “是啊!他其實是個挺不錯的男生,雖然學習成績不好但人品還是好的。他現在聽說在福建當兵,也不知道過得怎麽樣?”


    “看來你後來對他的印象大有改觀啊!”


    秦昭昭承認:“有一句詩是‘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需待七年期’。想要真正認識一個人,有時候是需要時間的。”


    喬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道理。”


    從舊物堆裏翻出那張賀卡和那封信後,喬穆的心就一直不能平靜。


    當年離開小城去上海後,喬穆隻和淩明敏保持通信來往,那是他和舊日同學的唯一聯係。可是在上海的第二年元旦,他意外地收到一張寄自小城的賀卡。賀卡上隻有一句簡簡單單的祝福,沒有落款,隻是娟秀稚氣的字跡一目了然是出自女生之手。他不知道這是誰寄來的,除了淩明敏,還有誰會有他在上海的地址呢?而淩明敏又說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聯係方式。這張賀卡的由來,就更加令人奇怪了。


    第三年的元旦,他再次收到寄自小城的一封信。同樣娟秀稚氣的字跡。信寫得很簡短,卻很容易咀嚼出字裏行間飽含的感情。他能敏感地判斷出這是一個偷偷喜歡他的女生寫的。但她究竟是誰呢?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可以對號入座的人。以前同校的女生,他原本熟悉的就不多。


    淩明敏猜測是葉青,因為隻有葉青才有機會看到她寫好尚未寄出的信上的地址。當然這隻是他們的私下猜測,也不好當麵求證。


    直到今時今日,喬穆才終於明白是誰寄給他的賀卡和信,解開了他心頭一直不解的謎。原來秦昭昭一直在偷偷地喜歡他。而她與他,竟然已經認識那麽久,久到有著十六年的厚重光陰。從小住在同一個廠家屬區,他們算得上是“同居長幹裏”,卻不曾“兩小無嫌猜”。他甚至從不曾注意過她,但她的心、卻不知幾時開始住進了一個他,一住經年。


    而在此之前,她給予他的種種關懷與幫助:在小城,父母出車禍後她急切地趕來醫院,又幫他跑回長機找管理處的領導,還叫她媽媽來醫院一起陪著他……在上海,她主動幫他舅媽幹家務活,又義務為婷婷輔導功課,還一再地替他照顧外婆……這一切一切,他曾以為是她心地好樂於助人的緣故。如今才知道,她這般單方麵地默默付出,都隻為一個原因——她、喜、歡、他。


    因為外婆住院,秦昭昭忙得一直沒空去找孫良材還錢。他倒打了電話過來,當然不是來要討債,而是表示關心:“阿婆後來怎麽樣了?”


    “謝謝你,沒什麽大礙了。醫生說明天就可以出院。”


    “明天什麽時候出院?如果時間上方便我過來接你們好了。”


    “這怎麽好意思呀!不用了,我們可以打車回去。”


    “我怕你又像昨天一樣,半天都攔不到一輛出租車呀!”


    這倒也是,現在非常時期,出租車載客都不願意載病人。再一想反正還要還錢給孫良材,如果他方便過來一趟也好。於是秦昭昭就告訴了他明天上午出院的時間,他說到時抽空來接他們應該沒問題。


    秦昭昭告訴喬穆她那位同學的表哥明天又會來接他們出院時,他眼神中有微微訝異:“你同學的表哥怎麽這麽熱心?”


    這年頭,尤其又是在這樣的大城市,熱心人已經稀少有如大熊貓。現代都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如夜空繁星,看似近在咫尺,其實彼此間的距離要以光年計算。


    秦昭昭微微臉紅:“他……就是挺熱心的一人。”


    孫良材次日準時趕到,看到秦昭昭和喬穆一起守著外婆,他怔了怔:“這——就是你同學?”


    “嗯,這是喬穆,他是我高中時的老同學。喬穆,這是我舍友的表哥孫良材。”


    秦昭昭介紹他們認識,孫良材笑得有幾分勉強。他是有一定社會閱曆的人,很容易揣測出秦昭昭和這位老同學的關係不僅僅隻是普通同學。普通同學她會幫他照顧癱瘓的外婆?普通同學她會吃力地背著患病的老人在馬路上拚命攔車?普通同學她會守在醫院精心陪護?這一刻,孫良材才明白秦昭昭當日為何會婉言拒絕與他來往,原來她根本心有所屬。


    外婆出院後沒多久,淩明敏從香港回來了。


    喬穆去機場接她。從機場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滿口嚷熱。待到進門後一看外婆在屋裏躺著,臉上的表情立即就冷了。


    喬穆之前沒有告訴淩明敏他又把外婆接來同住了。他是想反正暑假結束前他會送外婆回舅舅家,就沒必要讓她知道這事。他知道她會不高興的,這間房子她隻願意與他二人世界,再多出一個人都不高興。這會他才告訴她之前舅舅家發生的事情,說明他隻是照顧外婆這個暑假,過幾天開學前就會送外婆回舅舅家。


    淩明敏的臉色還是很難看:“喬穆,現在你舅媽的身體也不好,再讓她照顧你外婆肯定有難度。如果他們又一次舊話重提送外婆去養老院你怎麽辦?”


    喬穆怔了怔,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還一直想著等舅媽休息一段時間恢複好身體就沒事了。


    被淩明敏說中了。開學前,喬穆打算送外婆回去時,舅舅第三次對他提出了安排外婆去養老院的事。


    “喬穆,舅舅也是沒有辦法呀!婷婷出了這麽大的事,高考也沒考好,你舅媽打算讓她複讀一年重新考個好大學。這一年她要用全部精神事無巨細盯著她。這不,學還沒開就先報了三個補習班,現在婷婷上課放學全部由她接送,盯得可緊呢。她根本沒時間照顧姆媽了,就算她肯兼顧,我也不敢讓她這麽辛苦。你舅媽現在血壓和心髒都不好,要是萬一累出一個好歹來,婷婷搞不好就要像你一樣沒有媽了。”


    舅舅一番話入情入理,喬穆也無從反駁。舅媽不是為了自己閑著舒服不肯照顧外婆,而是為了女兒婷婷。當她的精力隻能二者擇其一時,她當然首選自己的親生女兒,舅舅也不例外。親人之間愛的奉獻,原來是這般地往下不往上。年邁的父母,很難再得到成年子女傾盡所有的關愛;但已經同樣為人父母的成年子女,卻會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毫無保留地付出。


    “喬穆,你就別再耍小孩子脾氣了。這幾天如果有時間和舅舅一起去看看幾家養老院,咱們挑一家比較好的讓你外婆住進去。好不好?”


    喬穆沉默半晌:“我再考慮一下吧。”


    穆鬆鬆了一口氣,喬穆不像以前那樣斷然否決,而是答應考慮,這已經是他有所動搖的表現了。他想這一次送外婆去養老院的事應該問題不大。


    喬穆也清晰地察覺到了自己的動搖,原本在這件事上他的態度是毫無轉圜的餘地。他的動搖,是因為淩明敏。他知道她不願意他把外婆接來同住,在這個問題上他們產生過矛盾。他不想因此一再地跟她吵架鬧別扭。送外婆回舅舅家是最好的辦法,他經常抽空回去看她好了。但是舅舅現在又要送外婆去養老院,理由如此充分。而他也沒辦法把外婆留在自己家,淩明敏一定會生氣。無可奈何之下,他開始有些動搖了。


    或許,像舅舅說的,送外婆去養老院也挺好。那裏有專人照顧,他們隻需交錢就行了,有時間也可以經常去探望。大家都輕鬆省事。


    這份動搖的念頭讓喬穆心頭不可抑止地浮起羞愧。為什麽外婆有兒孫卻像沒兒孫,沒有人願意照顧她,非要把她送去養老院?舅舅是因為女兒,而他卻是因為女朋友。淩明敏覺得外婆應該由舅舅那個親生兒子照顧,而不是他這個外孫。但是外婆以前那麽疼他,對他那麽好,他怎麽就不能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呢?如果當初他媽媽搶救有效活下來了,現在的情況也就和外婆差不多。那樣的話,他會因為女朋友的不高興把癱瘓的母親送去養老院嗎?當然不會。那為什麽外婆他就可以丟開不管呢?他以前不是想過,沒有媽媽了,就要好好孝敬照顧媽媽的媽媽,替母盡孝。可是現在,他居然動搖了……


    喬穆一顆心亂糟糟的。


    淩明敏讓喬穆不用再考慮了,就按他舅舅的主意辦。


    “就送外婆去養老院吧。大四最後一年,是我們關鍵性的一年,我都為我們的未來做好計劃了。你帶著外婆肯定不行的。”


    喬穆不明白:“你有什麽計劃?”


    “喬穆,我們一起申請去法國留學吧。”


    “去法國留學?”


    “嗯,我在香港認識了一位法國外教,他願意擔保我去法國留學。喬穆,你也申請去吧。法國是多麽浪漫的城市呀,如果我們可以一起在巴黎生活,那可就太幸福了。”


    喬穆怔了片刻:“巴黎——上海也是東方巴黎呀!”


    “那怎麽一樣,上海怎麽能跟巴黎比呢?比香港都比不上。”


    從香港回來的淩明敏眼界開闊了許多,大上海在她眼中已經沒什麽吸引力了,她現在熱烈向往著法國那座舉世聞名的浪漫之都。


    喬穆重重歎息了一聲。他不像淩明敏那麽向往巴黎,法國誘惑不了他,他是學音樂的,如果真有機會出國深造他會首選德國這個世界古典音樂之鄉、無數音樂人向往的聖殿。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有出國留學的可能。首先經濟上就沒人能夠支持他,留學國外至少要幾十萬,沒有錢怎麽出國?


    淩明敏覺得這個不是問題:“你把老家那套房子賣了也有十幾萬吧?再跟你舅舅舅媽借幾萬,剩下的我讓我爸媽想辦法。他們最疼我,我想和你一起出國留學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滿足我的。”


    喬穆苦笑,淩明敏想得太簡單了,他怎麽好意思開口找舅舅舅媽借錢呢?而她父母又能幫他想什麽辦法?自家女兒都要去法國留學,這已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淩家哪還有多餘的錢負擔他的留學費用。


    再者,他也離不開上海。他丟不下外婆。舅舅舅媽現在一心隻顧自己的女兒,如果他再不管外婆就沒人管了。他曾經想過等自己畢業後有了經濟能力就把外婆接來照顧。他怎麽能扔下外婆去法國呢?異國他鄉,萬裏迢迢,如果真去了沒幾年時間是回不來的。外婆年邁體衰,生命有如風中殘燭隨時會熄滅,她能夠等上他幾年嗎?也許這一去,即是永別。


    喬穆最終搖頭,明確表態:“明敏,我不想去法國留學。我也不想送外婆去養老院。”


    說出這句話時,喬穆能夠預知它所帶來的後果。但他沒有辦法,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他去不了法國,也丟不下外婆。而淩明敏也不可能因為他放棄她的法國夢,和他一起任勞任怨地照顧外婆。他們不是不相愛,但愛太無力,現實太殘酷,生活製造的矛盾不可調和。他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他和她之間很難再有共同的未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琥珀年華》實體書原計劃3月出版上市,但因為印刷廠年後的印製任務實在太多,紙張也全部要臨時調配,所以直到這周還在印廠裝訂中。如果下周可以出印廠,再由發行部安排全國各地發貨,一切順利的話估計實體書上市時間就是4月下旬了。這本書是拖得最久的一本,久到我都有些心急了。真想快點看到樣書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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