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結束後,便有丫鬟遞上了漱口的茶水,我學著別人的樣子漱了口,感覺這樣拿腔做勢的做派委實別扭,臉上難掩倦色。


    “青嫿顛簸勞累了一天了,便早些回去歇著吧。你剛剛回家,府裏不太熟悉,讓軒兒留在你院子裏先伺候著,若有不適應的地方,先將就些,明天再重新置辦用品。”母親用絲帕擦拭了指尖,緩慢而優雅,溫聲開口道。


    我慌忙起身謙讓了。


    “九姨娘代我去青嫿院子裏看看,叮囑那些下人細心伺候,也說兩句體己話,但是不能打攪十一小姐休息,以後有的是時間親熱。”母親和顏悅色地吩咐道。


    九姨娘急忙站起身來道謝,一臉受寵若驚的激動。


    青青在桌子下麵拽了拽我的衣袖,悄聲道:“明天你休息好了,我帶你去逛園子,現在已經有好些早春的花開了,多剪些花枝插到瓶子裏養著,既養眼屋子裏氣味也香馥。”


    坐在青青旁邊的青茵不屑地撇嘴道:“我的錦繡苑裏什麽花兒沒有,人間仙境一般,還用的著去園子裏剪?”


    我正待搭話,青青暗地使了個眼色,捏了捏我手:“就這樣說定啦,叫上幾位姐妹一起熱鬧。”


    我點頭應了,母親已當先起身,那位穿鸚鵡綠裙襖的姨娘兩步上前攙扶了:“我送夫人回屋子吧,正好今天貪吃吃得多了消消食。”


    “看你這點出息!”母親笑著打趣,“還好青愁的脾性一點不像你。”


    “青愁得夫人教導,端莊穩重,還是像夫人多一些。”


    青愁的臉上約略有些尷尬,紅了麵皮。我想那位巧嘴的姨娘一定是青愁的生身娘親了,排行第六,是父親外出經商,偶然結識的一戶商家女兒,千裏迢迢地嫁到揚州城裏,沒個依靠,難免要對母親卑微討好,謀得一席之地。


    她攙著母親的手出了門,大家也便說說笑笑地散了。


    姨娘上前拉起我的手,指尖冰涼,抑製不住有些顫抖。


    我也受了感染,眼圈有些泛酸,眼前逐漸朦朧起來。


    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縱然心裏千言萬語,卻一時無言,不知從何說起,一聲“姨娘”在我的舌尖打了個轉,竟然也酸酸澀澀地堵在了嘴邊。


    軒兒低聲道:“小姐,九姨娘,這裏人多,有什麽話回了院子再敘吧。”


    吩咐外麵侯著的丫頭燃起燈籠,當先前麵帶路,我和姨娘挽著手,慢慢走在後麵,相隔了一段距離。


    夜風裏微帶了寒氣,晚宴剛罷,蘇府仍是燈火通明,自回廊望出去,星星點點,琉璃燈柔和的光籠罩了整個蘇府,隱約可見樓閣亭台,樹影掩映裏的雕廊畫棟,飛簷拱壁。


    “姨娘,這些年你還好吧?”我當先打破沉寂。


    “好,好,錦衣玉食,自然不錯,隻是有點想你,擔心你在山上日子清貧,受了委屈。”她用指尖偷偷地抹了一把臉,聲音裏略帶了哽咽。


    “師傅一直待我猶如己出,悉心教導,十分疼愛,不比府裏難過。”我低聲安慰:“更何況山裏山青水秀,雖然比不得揚州繁華,卻勝在自在逍遙,不受禮教管束,女兒自得其樂。”


    “那便好,我上次見你還是稚氣未脫,雙丫垂髫,頑皮地很,如今一轉眼間便是豆蔻年華了。”她的語氣裏含了頗多作為娘親對女兒的驕傲,和對彈指如梭歲月的感慨。


    我低了頭,看曳地的裙擺,隨了我的腳步綻開一層層優美的弧度:“以後女兒便可以多陪陪姨娘了。”


    姨娘低聲歎了口氣:“你快要及笄了,馬上就要許配人家出嫁,姨娘隻可惜錯過了那麽多可以陪伴你的日子。”


    我對嫁人兩字頗多反感,隻低了頭不說話。


    “青嫿,”姨娘緊了緊握著我的手,“姨娘盼你回來,日思夜想地盼了十幾年了,就盼著你能給姨娘爭氣,將來嫁個一等權貴人家,讓姨娘在這蘇府揚眉吐氣!”


    九姨娘轉身得意地打量我的眉眼,說得斬釘截鐵,完全不同於她適才在母親麵前的唯唯諾諾,卑微謙恭,神采奕奕的秋水剪瞳裏清晰跳動著兩簇火焰,映照著我逐漸悲涼下去的眸子:“也不枉費我生了你這幅傾國傾城的皮囊,和不辭千裏辛苦奔波送你去雲霧山學藝。”


    好似兜頭一盆冷水潑下,沁骨的涼,初見生身娘親的溫情與雀躍逐漸煙消雲散,如煙花璀璨過後,瞬間歸於冷寂,心裏落寞而淒清。


    我自小對她影相的美妙勾勒在那一刻偏了筆鋒,墨染了心尖。


    原來,這才是她精心栽培我的真正理由,如其她的蘇家女兒一般無二,攀權附勢,為她在蘇府爭得一席之地。


    我知道,府裏姹紫嫣紅開遍,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再所難免。有女兒嫁得好的,姨娘在府裏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在人前得意張揚。


    府裏眾子女裏,七姨娘的女兒青婠嫁得最好,夫君原本是安樂侯府裏不得寵的庶子,豈料嫡兄意外染了時疾,久治不愈丟了性命。她相公得了機緣,一步登天,被抬了嫡子,承襲了侯爺爵位,對父親生意頗多照拂。七姨娘在府裏原本就是目中無人的傲氣,如今更是跋扈,對其他幾位姨娘頗多冷嘲熱諷。


    想來,九姨娘平日在府裏孤苦伶仃,必然受多了她的醃臢氣,才會對我這唯一的女兒抱了太大的希翼,一見到我便如此迫不及待。


    我以為,在這冰冷而陌生的蘇府,別人對我無論是冷目相向,冷嘲熱諷,或是阿諛奉承,歡顏笑語,那都是虛情假意,至少,這裏還會有一個人,如師傅那般疼我,寵我,嗬護我。


    如此卑微的一點奢望被九姨娘一句話衝散地幹幹淨淨。


    我感到有些疲累,四肢百骸都泛著一股酸痛,連腳步都不想挪動一步。還好路不是很遠,前麵的軒兒已經開了院子門等著我。


    我無奈地用指尖擰了擰眉頭,清冷道,“姨娘,我累了,想早點休息,便不請你進去坐了。”


    她聞言似乎略有些落寞,望著我預言又止:“千裏迢迢的的確辛苦,你便早著休息。姨娘憋了這十幾年的體己話,也不是一日兩日講得完的,明日我再來看你。”


    打量四周一眼,又低聲叮囑道:“軒兒是你母親屋裏的人,你要謹言慎行,莫被她捉了把柄,告訴你母親。明天你母親必定會讓你挑選幾個中意的丫頭,府裏關係盤根錯節,你最好要兩個身家清白的新人,以後使喚起來也順手些。”


    我一一點頭敷衍著應了,跟她道了“晚安”,便頭也不回地回了屋子。


    軒兒喚了粗使丫頭端水進來伺候我梳洗,我聽到九姨娘猶自在院子裏叮囑守夜丫頭,說我睡眠淺,又身子不好,畏寒,錦被要厚實一些,夜裏須機警,做事輕手輕腳。絮絮叨叨好久,反反複複地叮囑。


    我的鼻子又有些泛酸,覺得自己不該對她這般冷清,拂了她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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