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我靜靜地坐在地上,將回府以後的事情,一遍一遍在腦海裏過濾,想從府裏人的言談舉止裏尋找一點可疑的蛛絲馬跡,卻是徒勞。


    我剛剛回府不過 四天時間而已,又與諸位姨娘姐妹接觸不多,所有的認知大都來源於九姨娘和軒兒,片麵而又存在偏見。


    早就想借口送茶去她們的院子裏拜訪,借機探查一二。我天生鼻子比較敏感,尤其是草藥的味道,哪怕蒙了我的眼睛,我也可以清楚明白地分辨出草藥的種類。那人是使毒高手,我去了她的院子,女人脂粉的花香氣,熏香的幽香味道和用來製藥的草藥苦香味,我應該是可以分辨出來的。


    隻是這幾日裏,事情接踵而至,令我應接不暇,我沒有時間,更沒有了同她們虛與委蛇的耐性。


    過了晚飯時分,屋子裏完全黑下來。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又有些餓了,我仍然沒有理清思路,便索性不再去想,隻專心思量該如何洗清自己眼下的罪名,迫在眉睫。


    要母親相信她中了毒自是不難,難在她還會相信我的說辭嗎?


    紫砂壺並非軒兒做的手腳,那麽也與母親並無關係了。無怪乎她那日裏會發那麽大的火,在她的心裏,我必然是在強詞奪理地推卸責任,不可理喻的。


    母親在誤會了我的同時,我何嚐不是又誤解了她?


    一箭雙雕,那人好精妙的算計。


    屋外有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響起,看守柴房的人恭敬地問好,然後柴房緊鎖的門被打開,父親跟前的小廝提著一盞八角燈籠走了進來,將燈籠掛在窗棱上,轉身退了出去,父親帶了一身春夜的寒氣,緩步而入。門外的小廝輕手輕腳地關閉了屋門。


    濁黃的燈影裏,父親負手而立,緊蹙著眉頭,略帶心疼地望著我:“傷口是不是很疼?”


    我低垂了頭,不想去看他,他在我心裏輕易樹立起來的慈父形象,在他昨日任憑大哥鞭打我,袖手旁觀時,便轟然倒塌了。又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在他的麵前我可以任性,不用虛偽地巴結討好。所以我不想理他,就自顧低著頭,保持著沉默。


    父親走過來,寶石藍緞麵軟底的靴子踏在我麵前的幹草上,我仍然倔強地不抬頭,也不吱聲,無視他的存在。


    父親幹脆一撩衣襟前擺,在我麵前坐下來,整個動作瀟灑利落,說不出的沉穩好看。無怪乎府裏姨娘們會為了爭得他的寵愛不擇手段。


    ”我給你從街上打包回來的水晶蝦餃和蟹黃包,全都一兜香油,趁熱吃點。“父親將兩個油紙包打開放在我的麵前,頓時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撲鼻而來。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艱難地吞咽下一口口水,強迫自己的視線離開那油亮透明的蝦餃,餃子皮下那個雪白透著粉紅的飽滿的蝦仁,還執著地在我的眼前晃呀晃。


    “青嫿,墨笙剛才去找過我了,我才知道這幾日裏你竟然受了這麽多委屈。傻孩子,你怎麽就不知道告訴我呢?”他略頓了頓,又接著低聲說道:“我讓小廝在門口守著,不讓任何人靠近這裏。你不用再有任何顧忌。”


    我低頭撥弄著地上的幹草,撿起來折成一段一段,仍然沉默著不說話。


    曾經我很想同父親,就如現在這般麵對麵,促膝長談,請他用自己幾十年的閱曆和對府裏的熟悉,幫我梳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抽絲剝繭,對我循循善誘,引導我剖析出事情的疑點和真相。


    可是今日,我與他相對而坐,抵膝相對,甚至我可以很清晰地聞到他身上好聞的墨香味道。可惜,中間卻仿佛有了隔閡,透明的,或者說無形的,看不到,摸不著,空氣可以暢快流動,心與心卻無法坦誠交流了。


    “你在怪我,怨我昨日沒有幫你,是不是?”父親的聲音裏帶了磁性,低低的,很悅耳,同地上的蟹黃包一般誘人。


    “你是為了母親的解藥來的吧?”我賭氣扭過臉,語氣裏說不出的惱意。


    父親低聲笑了兩聲,帶著寵溺,似乎是在笑話我的幼稚。他拿起一隻蝦餃在我的鼻子下麵晃了晃:“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吃飽了才有力氣和我吵架喔。”


    那一刻,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我給街上的李奶奶送藥,她買了兩隻肉包子給我吃。師傅知道後發了很大脾氣,說李奶奶孤身一人,生活那麽艱難,我還貪吃人家的東西。我委屈地哭了半天,賭氣不吃飯,師傅摸黑下山給我買了幾個肉包子,用荷葉包了,在我的鼻子下麵晃來晃去,饞我。


    就如現在這般。


    想起師傅,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就忍不住汪滿了眼睛。


    父親的手一頓,僵在我眼前,他低聲歎了一口氣:“青嫿,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不說還好,他一開口,我心裏壓抑的委屈就瞬間迅速膨脹了起來,塞滿了我整個胸腔。


    “青嫿,其實父親知道毒不是你下的,而且我還知道下毒的人很有可能就在那屋子裏。你氣急之下說出的話,很有可能會打草驚蛇,我才裝作氣急打斷你的話,將你關押起來,嚴加看管,不許任何人接近你,唯恐那人趁虛而入,對你下手。是父親不好,沒有考慮你的感受。”


    我聞言驚愕地抬頭,父親正微笑著看著我。


    “你姨娘當年從雲霧山回來,同我說起的時候,我便懷疑了,但是思及那兩年府裏曾有好幾個下人無故枉死,我唯恐你姨娘疑神疑鬼,自己偷偷調查,會遭遇那人毒手,所以我訓斥她無事生非,胡言亂語,不許她惹出事端。暗地裏,我卻一直在調查。”父親緊蹙著眉頭,低沉的嗓音裏帶了很深的滄桑與無奈。


    “可有什麽線索?”我急不可待地追問。


    父親搖搖頭:“非但沒有線索,事情愈加撲朔迷離了。”


    “怎麽會,她隻要出手,就一定會有蛛絲馬跡可尋。”


    “關鍵是自那以後,她再未出過手。而且府裏不止一次有不明來曆的黑衣人出沒,來無影,去無蹤,身手相當了得,如同鬼魅一般。不圖財,不劫色,也從未翻找過東西,我也不清楚他來此的目的。下毒的究竟是不是府裏的人我都不能肯定了。我為此聘請過不少身懷絕技的武林中人看家護院,那黑衣人竟然也似乎是有所發覺,後來十幾年裏再沒有來過,慢慢地也就鬆懈了。直到那日,你院子裏闖進了賊人,我才重新加強了守衛。”


    父親的話令我暗暗心驚,原本以為不過是姨娘之間爭風吃醋暗下黑手,如今看來,竟然還有幕後人物或者幫手的存在。當初我還奇怪,府裏的姨娘久居深宅,怎會有這般本事和手段,現在倒是解釋通了。好多不可思議的事情,若是換成林大哥那般身手的人來做,簡直易如反掌。


    “下毒的必是母親身邊親近之人。”我肯定地說。


    “何以見得?”


    “既然那人可以給母親的飲食裏下一寸紅的毒,又輕而易舉地潛入母親的房間,往藥裏下毒,猶如探囊取物。她完全可以直接取了母親性命,不費吹灰之力,用得著這般大費周章嗎?她選用一寸紅這種慢性毒藥,純粹隻是為了掩藏混淆母親中毒的表象,不會引起他人懷疑。可見必是母親身邊親近之人。而且第二次下毒,意在栽贓於我,而不是取母親性命,外人根本就沒有這個冒險的必要。”


    父親望著我滿是欣慰,頻頻點頭:“如此說來,那必是府裏有人內外勾結,通風報信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不過有個問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喔?你願意講給我聽嗎?”


    “我剛剛回府,與她人並無仇怨,為何那人處處針對於我?難道就因為我能解開母親所中之毒嗎?”


    父親歎了口氣:”這也是我糾結的地方,琢磨不透她的動機和目的。但是通過這幾件事情,我覺得,她無意於傷害你,可能隻是想趕走你。”


    “趕走我?”我仔細思索一會兒,的確如此,她每次的手腳都並不會置我於死地。可能真的隻是想嚇唬我,讓我知難而退。“那我應該怎麽做?”


    父親燦然一笑“吃東西呀,填飽了肚子才有力氣做事情。”


    我很沒有出息地接過父親手裏的蟹黃包,才發現他的大半個衣袖都被洇濕了。他無所謂地一笑“不想被別人看到,塞進袖子裏偷偷帶過來的。”


    我低垂了眼瞼,盯著手裏仍然熱騰騰的包子,才感覺到,父親為了此事,想必也是殫精竭慮,隱忍了很多年。如若我昨日裏不管不顧地說出來,他以前的努力也就功虧於潰了。自己心裏的火氣也逐漸消了下去:“需要我怎麽做,父親可有打算?”


    “你回來已經好幾天了,應該去浮華庵看看你祖母去了。”父親道:“對外還要委屈你,就說浮華庵清淨,可以修身養性,你性子頑劣,不堪教化,送到你祖母跟前好好管教。”


    “你的意思是讓我做一個逃兵嗎?”明知道父親是擔心我的安危,想讓我去山上暫避,但我不想就這般灰溜溜地被人戳著脊梁,落荒而逃。


    “這件事情我調查了這些年都一無所獲,沒有絲毫眉目和方向,完全處於被動。而你一回府,就處處針對於你屢次暗下手腳。青嫿,你太危險了,把你送走,是最理智的選擇。”


    “可是父親,你有沒有想過,那人不擇手段就是為了趕走我。可能我的存在,阻礙了她的什麽計劃。假如我離開了,她是不是還有什麽陰謀呢?”我問道。


    父親拍拍我的肩,笑道:“還有父親在呢,你不用擔心。”


    “可是,一旦她發現母親的毒解開了,會不會沒有了顧忌,明目張膽地向母親下手呢?”


    父親低頭沉吟片刻:“假如你母親身上的毒暫時不解,而隻靠你的藥方壓製,還可以維持多久?對她的身體有無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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