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生意場上的高手,與人談生意一向說話滴水不漏,他無論與誰說話想必也是心存戒心,隻言三分。我想與他推心置腹,開誠布公地談心,卻往往一拳打在棉花上,悄無聲息,有種有力氣沒有地方使的無力感。我若是想從他那裏探尋到我想知道的秘密,肯定不是三言兩語就可行的。


    有句話叫,若想取之,必先予之。


    “既然那人可以不止一次在母親的飲食裏下一寸紅的毒,那麽換成其他見血封喉的毒藥亦是不費吹灰之力。我原本猜測那人是有所顧忌,怕被人發覺是她的手腳,直到昨天,那奕陽真人出府後不久便被殺人滅口。凶手就是咱們蘇府後院的女人,功夫高深,一劍封喉。那麽,她若是想夜半潛入母親的房間暗殺,不一樣是神不知鬼不覺嗎?所以,她不會為此原因害我,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聰明。”


    父親聽完我的話,明顯很吃驚,手一抖,茶杯裏的水竟然潑了出來:“奕陽真人被殺?你確定是我們府裏人所為?”


    我肯定地點頭:“昨日我料想那奕陽真人必然是受了他人指使,所以拜托林大哥在他出府以後暗暗跟蹤,親眼所見那女子從蘇府翻牆越脊而出,殺了真人滅口。林大哥還曾同那人交過手,那人是識得林大哥的。”


    父親聞言一臉凝重,放下手中茶杯,低頭不語。良久方長歎一口氣道:“明日我便拜托朋友們給多尋一些武功高強的護院,必須要加強府裏守衛了。”


    “豈止是守衛,父親,有些事情恐怕會事關我蘇家安危,已經迫在眉睫了。”我仔細斟酌,還是覺得有些事情必須要告知父親知道,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當年三姨娘之死另有隱情,可能是被別人所害,此事父親可知道?”


    父親疲累地歎了一口氣,眼睛裏逐漸透露出一絲悲愴:“她那般高潔孤傲的一個人我實在想不出能夠得罪什麽人,而且平素裏與她人並無任何間隙。”


    我無奈一笑:“我剛剛回府,自認也並未得罪什麽人,麻煩還不是一樣接踵而至?”


    父親沉默不言。我將從七姨娘那裏打聽來的關於三姨娘的事情講給父親:“那人在很早以前,三姨娘還沒有出事的時候就已經潛入府裏的,而且勾結了外人意圖害我蘇家,被三姨娘發覺以後殺人滅口。她在我們府裏潛藏了十幾年。雖然我不知道這十幾年裏她為什麽沒有動手,但是,她現在開始出手了,是不是意味著她這十幾年來都是在醞釀著一個計劃,而現在時機成熟了,可能會一擊致命。而我的回府,恰好阻礙了她的計劃,所以才想迫不及待地除掉我。”


    父親顯然很吃驚:“青嫿,你剛才說的這些,我竟然都不知道,從未有人跟我說起。三姨娘之死,當時我的確覺得蹊蹺,還讓你母親追問過她院子裏的幾個下人,怎的就沒有人提起呢?”


    讓母親追查此事?


    我不由暗歎父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母親作為當家主母,必然隻想息事寧人,粉飾太平,怎會願意追問出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讓整個蘇家後宅人心惶惶,惹人非議呢?別人肯定會覺得她治理後院無方。


    這些非議的話我自己在心裏想想也便罷了,萬不能在父親跟前胡說八道的。識時務者為俊傑,我自認這點眼色還是有的。


    “三姨娘院子裏曾有一個同三姨娘親近的丫頭,就是那個發現三姨娘屍體不翼而飛的丫鬟,被母親借口她造謠生事遠遠地打發了,不知道她是否同母親講過什麽內情。否則這種事情也就是打罵訓誡幾句也就算了,犯不著費事打發了。”


    父親輕歎一口氣,用手指揉了揉眉尖,滿是疲憊之色。


    “我一向自詡縱橫生意場幾十年,無往不勝,算無遺漏,沒想到自己家裏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自己竟然毫不知情,難道是老糊塗了?”


    一句話說得我多有不忍,一陣心疼,血濃於水,我身為父親的女兒,聽到他如此感歎,自然心裏不是滋味。


    “父親哪裏糊塗,而是從未放在心上罷了。你為了蘇家前程殫精竭慮,無暇他顧,可能你一直覺得這些不過是一些女人家的爭寵手腕,司空見慣,所以從未重視過。尤其是你後來很少再踏足後院,後院裏風平浪靜了這許久,姨娘和睦,姐妹同心,所以更不在意了吧。”


    父親並不回答,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一時屋裏尤其安靜,隻能聽到炭爐上的水滾開的聲音和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聲。


    良久,我終於忍不住再次打破沉默:“在我去浮華庵之前,父親總該告訴我,你和母親將我從雲霧山突然接回來。所為何事了吧。”


    父親睜開眼,原本的頹喪一掃而光,又重新恢複了熠熠的神采:“你知道了什麽?”


    “你和母親讓我去京城做什麽?”


    “青嫿,你今日又讓父親刮目相看了,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這件事情府裏應該也隻有我和你母親,還有你祖母知道。”父親饒有興趣地盯著我,似乎是想從我的臉上探尋出答案。


    他雖然沒有正麵回答,但這樣已經算是默認了。


    “府裏關係錯綜複雜,誰的院子裏也不是銅牆鐵壁,都有那聽壁遛牆之人,府裏知道這件事情的怕不止你和母親祖母了。”我回答道,心裏暗想,我自己還不一樣是聽牆根聽來的。


    “我一直以為此事機密,外人根本就不知道,所以就算有人暗算你,我從未往這上麵想過。”父親道:“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麽秘密,不過在沒有做好決定之前,不想傳揚出去而已。”


    父親起身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向外張望一眼,他的隨身小廝規規矩矩地守在院子裏,寸步不離,見父親打開窗戶,恭敬地問道:“老爺有什麽吩咐?”


    “沒什麽事情,我看看幾更天了,你差人去後院同夫人說一聲,我今天夜裏就宿在書房了,讓她早點歇著。十一小姐陪我喝完這一遍茶,也就回了。”


    小廝領命出了院子,父親關好窗戶,回來坐到我的近前,壓低了聲音道:“如此看來,以後在府裏說話也絲毫馬虎不得,能謹慎便謹慎些吧。”


    我輕輕嗯了一聲,不說話,挺直了脊背,將父親茶杯裏冷掉的茶水倒掉,重新又倒了一杯,等待著父親接下來的話。


    父親依然把聲音壓得很低:“前些時日,青婠自京城帶回一封書信,說是皇宮春選即將開始,想讓我們把青茵送到京中侯爺府,她找兩個宮中嬤嬤給悉心**一番,待到春選時,以侯爺府的名義去參加大選。盼著能夠入了皇家的眼,她再用錢財幫著在宮裏打點一番,必然能夠得了皇上恩寵。以後我蘇家宮裏有了自家人,也有個照應。


    我接到青婠書信以後,回府與你母親和祖母商議。她們都不同意將青茵送入宮中。青茵自小被七姨娘嬌寵,無法無天,囂張跋扈,去了那宮中,不能忍氣吞聲,審時度勢,漫說榮耀我蘇府,怕是會招惹一些禍端。但是這次機會難得,我們就商議著在你們姐妹裏尋一個機靈聰慧的送進京裏。”


    “那為什麽會讓我去呢,你知道我自小生長在荒野,不知禮數,不通筆墨,琴棋書畫更是都一竅不通,拿什麽去跟人家爭寵?”這自然是我感到最奇怪的地方,府裏幾位姐妹論才藝,說略勝一籌那都是抬高了我自己,壓根就沒有可比性,丟人在府裏也就算了,去了京城,蘇家的女兒們怕是會被我連累地嫁不出去了。


    父親微笑著看了我一眼:“宮中參加選秀的都是各文武百官家的千金小姐,自小養在深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有專門的教習師傅手把手地教導,都是出類拔萃地優秀。蘇家的女兒縱然去了那裏,也毫無出彩之處。可是你不同,你醫術超群,這不僅是你爭寵的籌碼,還是在那爾虞我詐,步步驚心的宮裏保命的手腕。最初,我們接你回來,也隻是想觀察一下再做決定,左右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從你回來以後,你母親一直在很仔細地觀賞你的言行,覺得你知書識禮,聰慧大方機警,尤其是你的長相氣度在你眾姐妹裏都是最出挑的,所以我們決定讓你進宮。”


    我懊惱地恨不能咬斷自己的舌頭,蘇青嫿呀蘇青嫿,自從回到府裏,就一直在做蠢事,自作聰明,出風頭,一次又一次地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挖空心思,為自己挖了這麽大的一個坑,自覺地跳進去,然後埋了。


    那宮裏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小小一個蘇府,十個姨娘之間的勾心鬥角就已經令我感到苦不堪言,進了宮裏,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都像一群饑荒了一冬的餓狼,盯著那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眼睛裏冒著綠光,拚了性命地踐踏著別人往上爬。


    最是無情帝王家,那個九五至尊的男人還掌握著你的生殺大權,前一刻還跟你你儂我儂,下一刻,可能就會將你棄之如敝履,厭惡地不屑於看你一眼。正所謂步步驚心,如屢薄冰,一榮俱榮,一損皆損,稍有不慎,殃及家人及九族。


    我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冷戰,難以再想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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