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庵果真是個好去處,與其說是尼庵,不如說她是一座古樸清幽的別院。不同於那些破敗荒涼,佛像斑駁襤褸的寺院,暫且不說庵內菩薩塑像形態各異,金碧輝煌,院落修葺得整潔素雅,布置簡潔大方,庵外更是翠屏環繞,鳥語花香。令人流連忘返,樂不思蜀。


    我與八姨娘住在一個院落裏,院子裏空蕩蕩的並無擺設,隻種了幾株芭蕉。


    可能正是應了地靈人傑這句話,八姨娘在庵內時日久了,晨鍾暮鼓,心如止水,不掛念俗世凡塵,整個人的氣質都超脫起來,格外冷清。她見了我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微笑,如同泥塑菩薩那般,明明笑得明媚,卻讓我平白生出一股隔離感,並不親切。


    四姨娘雖然也受了香火的熏陶,穿著打扮比起在府裏時應該樸素不少,隻簪了兩個玳瑁的珠花,簡潔不失貴氣。豐胰若菊的氣度絲毫不減,自我住進庵裏,便是她忙前忙後,殷切地打理我的飲食起居,令我頗過意不去。


    遇到祖母,確實是個意外,我在上山時一路盤算好的計劃全部亂了套。我以為,作為蘇家曾經的掌家夫人,就算不是珠環翠繞,雍容華貴,也應當錦服華裳,一派威嚴之氣。對於我不施粉黛,不綰發髻的寒酸打扮,會同母親那般有些微辭的。恰恰相反,她一身普通的青布衣衫,一串沉香手串,平易近人的笑語晏然,與我在金陵城裏所見的諸多鄉裏老人,並無截然不同之處。她對於我一身簡單素淨的穿戴,明顯很是滿意。


    麵對著這樣一位慈祥和藹的老人,我如何撒潑蠻橫?我的諸多點子夭折了。


    祖母對於庵裏供奉的菩薩十分虔誠,每日裏除了休息散步,大多數時間都在誦經,為蘇家後人祈福。


    我自然對庵裏供奉的觀音,菩薩是不感興趣的。唯一欣賞的也隻有她們拈花微笑的纖纖素手。經常會令我想起我的師傅,師傅在金陵城裏頗受人推崇,妙手仁心,救人無數,在整個江南亦是家喻戶曉,世人都尊敬地稱呼她“聖手菩薩”。她的手就如觀音菩薩這般纖細,靈巧。不同的是,菩薩十指不染凡塵,隻需要拈花一笑,享受人間香火供奉。而我的師傅,卻是日複一日地辛勞,種藥,采藥,晾曬,製藥,施藥,濟世救人,不圖任何回報。


    祖母,八姨娘和四姨娘虔誠地叩拜菩薩,抄寫背誦著那些晦澀難懂的蝌蚪經文時,我就呆呆地盤腿坐在蒲團上,天馬行空地想一些事情。庵裏熱鬧,我卻隻感到無邊的寂寞與無聊。


    庵主閉著眼睛,將手裏的木魚敲得單調而乏味,空洞而沉悶。很多時候,我都想站起來,伸出五指到她麵前晃上一晃,看看她是不是已經睡著了,隻有手還在呆板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我大著膽子說:”庵主,你這木魚聲太空洞,聽著我犯困。“


    庵主也不過五十多歲年紀,在這庵裏已經空度了三十多個年月,一臉的古井無波。


    她不笑不怒,雲淡風輕:”這木魚乃是出家人修行向善之心,我等放下凡塵俗世,四大皆空,心無雜念,自然空。“


    我立即反駁道:“世間諸生皆苦楚,佛祖慈悲為懷,可度苦厄,大肚兼容,包羅萬象,佛心應是清明,虛懷若穀,而非空洞。”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用眼角瞥我,冷冷地不再說話。轉身卻悄聲對祖母道:“青嫿小姐心懷天下,我這小庵怕是容納不下......”


    後麵說些什麽,我聽不真切,心裏卻有些竊喜,這分明是惱羞成怒,要趕我離開。這下祖母肯定會責罵我,對於我的一點好印象消失殆盡了。


    我已經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


    回到院子裏,祖母將我叫到跟前,左右端詳我,卻並無怒意。半晌方才問道:“你跟隨你師父在那雲霧山上,學習些什麽學問?”


    我摸不清祖母的想法,就如實答道:“隻學過《本草綱目》《百草集》《傷寒論》一些藥理學問。”


    祖母略有些蹙眉:“那《四書五經》,《貞潔烈女傳》《女誡》等書可曾讀過?”


    “四書五經倒是粗略翻過,並無仔細研讀,那些亂七八糟的書未曾聽過。”


    “亂七八糟?”祖母明顯有些火氣“老祖宗留下來的這些寶貝,你竟然說是亂七八糟?我想過你自小不在府裏教養,必然不及你其他姐妹知書識禮,倒是真沒有想到,這些閨中女子最基本的訓誡竟然你都沒有讀過。琴棋書畫,你自然更不必說了。”


    終於來了,我裝作羞愧地點點頭,心裏暗暗提起一口氣,第一次誠心誠意地向菩薩祈禱,我就是這般冥頑不化,出了門會丟盡蘇家的臉麵,您老人家還是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吧。


    “孫女頑劣粗俗,自然是不及其他姐妹才藝的鳳麟一角,實在汗顏的很,愧對於祖母與父親厚愛。”我佯裝難過地說。


    “如今再讓你研讀詩書怕是晚了,還好不至於胸無點墨,惹人嗤笑。你八姨娘當年年輕時琴技名噪一時,最是出彩。去年青青專門來求學,你八姨娘也不過是點撥一二。我拚了這張老臉,求她空閑時將那一手絕學傳授你,你用心一些,以後也能受益無窮了。”


    我忍不住垮下臉來,漫說彈琴,我連曲譜都未必能看得懂,唯一會唱的歌還是師傅在我小時候教的搖籃曲,喔,對了,我還同山裏的一個樵夫學過幾首不成調的山歌。


    讓我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在那幾根弦上撥來撥去,彈奏一些無病**,纏綿悱惻的調子,想想都覺得枯燥乏味。更何況,但凡經常彈琴之人,指腹間都有厚薄不一的繭子,會妨礙我號脈時的靈敏感知度,所以師傅是不允許我學琴的。


    “祖母,我在山上時,師傅是曾經教過我彈琴的,隻是我天資愚鈍,學了數月仍然潰不成調,師傅也就放棄了。”我可憐兮兮地望著祖母,企圖勸她打消這個折磨我的念頭。


    我以為祖母會生氣,甚至都已經做好了硬著頭皮挨訓的準備,大不了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冒就是。可是祖母卻是不溫不火,苦口婆心地勸導我:“你若是不長進,以後給你許個普通的商戶人家,你隻需要學些管家理財,勾心鬥角的本事也便罷了。可是你天生便生就一個美人坯子,氣度又是上乘,心思也玲瓏剔透,就連庵主剛才也誇你有大家之氣,以後必然飛黃騰達,貴不可言。你以後可是要肩負起我蘇家存亡的重任。能多學一點本事,以後勝算的把握也便多些。祖母絕對不會害你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我努力眼觀鼻,鼻觀心,不去煩惱祖母所說的話,否則我極有可能會一時衝動,急得跳起來,大叫一聲:”閉嘴!我什麽時候答應要去了?“


    雖然,我答不答應對於她們來說原本就沒有什麽關係。


    我還真巴不得祖母狠狠地奚落我一頓,或者像母親那般氣憤地呼喊:“給我拿鞭子來,把她給我往死裏揍。”,那樣,我也就安全了。


    還有那勞什子的庵主,明明是討厭我攪了她的清修,直言也便罷了,非要同祖母說得這麽委婉,哄得祖母心花怒放,必然又要多布施幾個香火錢了。


    神遊天外許久,祖母仍在堅持不懈地鼓勵我的鬥誌,列舉了多才多藝的許多個好處,苦口婆心,


    我最終敗下陣來。


    轉過來去求八姨娘,她將自己塵封了許久的鳳尾琴取出來,仔細地調節音調,發出叮叮咚咚,如珠落玉盤的清脆聲。


    ”八姨娘,我真的不是學琴的材料,將這麽好的琴交給我學習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那製琴師在天有靈,也會不瞑目的。“


    八姨娘並不理會我的央求,拿了一塊柔軟的絹帕細心地擦拭:”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教不教是我的事,學不學那是你的事。“


    我不好意思地幹笑兩聲:”嘿嘿,我不是怕學不好連累了你的名聲嘛。“


    她一如既往地冷清,隻有抬頭時的目光多了一絲虛無縹緲的東西在裏麵,好像是在緬懷一些逝去的東西,透著傷感:”名聲名聲,有名才有聲,精於琴藝,喜好傷春悲秋的八姨娘已經沒有了,我如今是浮華庵的未名居士,也就沒有那些世俗的負累了。“


    我張了張口,不再言語,感覺同她們這些出家之人說話委實累得慌,句句玄妙,層層玄機,不沾惹一點煙火氣,看似話說了一籮筐,實際上到最後,一句有用的話都沒說,還要讓我猜想半日。


    為了不讓我的心受虐,我還是規規矩矩地聽她彈琴,反正她也說了,學不學那是我的事。還好自此以後,祖母不再讓我去聽那些晦澀難懂的經文,不用強撐了坐直打瞌睡。而且我有了更多的偷懶時間,可以四處走動。


    我發現了一個絕妙的好去處,就在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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