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激地笑笑,趕緊低了頭佯裝吃東西,掩飾雙眼突然湧出的潮濕。


    我的心裏一直有些挫敗的頹喪。自從雲霧山回到揚州城,我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得不到家人的認可和喜愛。我努力地收斂自己的脾氣,在祖母和父親麵前隱藏了自己的真性情,盡量做一個乖巧嫻靜的女子。


    可是到頭來,全都是徒勞。


    蘇家上下,除了我的生身姨娘,怕是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地接受我,尤其是七姨娘,青茵幾人更是處處針對,惡言相向。


    說自己不在乎家人的看法,那純粹隻是自欺欺人,我做不到那樣的灑脫。我也曾敏感地檢討過自己,可是我始終不能像青青那般左右逢源,得到大家的喜愛。我和蘇家隔了一層朦朧的,無形的,卻又實實在在存在的障礙。


    我忙碌的這許多時日,義母對我無微不至,而我的父親卻一直在忙碌著青青與青茵的事情,對我無暇顧及。


    昨日我回麒王府拿幾味藥材,專程繞道蘇家別院看過父親,他滿臉疲憊之色,對我冷冷淡淡,隻是勉強敷衍了幾句,便推脫不適,要休息了。


    我告退出來,一個人站在空落落的別院門口,心裏落寞而又酸澀,格外不是滋味。


    聽說父親已經答應了嚴三和青茵的婚事,並且再三讓步,給青茵準備了出奇豐厚的嫁妝,良田,商鋪,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嚴三貪得無厭,更何況,這原本就是他一直以來不擇手段的最終目的,怎麽會放過這次敲詐的好時機?


    我曾經在街上見過嚴三和青茵一次,從婚嫁鋪子裏相跟著走出來,身後跟著幾位仆婦,不顧街人的指指點點,格外張揚。


    我那時候就站在藥店臨近門口的櫃台處,尋幾味稀罕的藥材。猛然抬頭,看到嚴三一臉頤指氣使的樣子,嗬斥著身後的青茵,眼裏頗有幾分不耐。


    青茵比起上次見,又清減了不少,用形銷骨立來形容她如今的樣子,一點都不誇張。依然一身粉紅色桃花百水裙,卻是鬆鬆垮垮,原先玲瓏有致的曲線,如今變得突兀起來。尤其是頸間鎖骨,不再圓潤,尖尖的,翹翹的,橫亙在猶如刀削的下巴下。她的臉色是枯黃的,眼睛也沒了絲毫光彩,暗淡,灰敗,表情有些僵硬和呆木,毫無生機。


    不知為何,我突然就想起出事那天,青茵手裏提著食籃,對著我和林大哥的馬車跺腳嬌嗔的樣子,俏生生,水靈靈。


    我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竟然令青茵與以前判若兩人。上次見,雖然青茵難掩憔悴,但是仍舊是囂張的,生機盎然的,對於自己的未來執著而堅定。


    人們都說,愛情就像茶水,不會苦一輩子,隻會苦一陣子,青茵在父親跟前叫囂“死也不回揚州城”,聽從青綰的攛掇和嚴三的甜言蜜語,執意要嫁給嚴三的時候,應該已經是放下林大哥了吧?


    短短時日,人麵全非。難道是,嚴三與父親之間的拉鋸戰,終於令她看清了嚴三的真正麵目,沒有了憧憬,才會這般如同遭受寒霜摧殘的嬌蕊,一副一蹶不振的光景?


    心裏難免一陣惆悵,為青茵感到一絲悲哀。又想起林大哥,不知道他如今又在哪裏?是否安好?


    我知道,林大哥絕非尋常之人,必定是有些來頭。但是,我無法相信,他會與傷天害理的菩提教有什麽瓜葛。他氣度不凡,身手磊落,對我亦是推心置腹地好,他一定是如他所言,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涼辭對於他的誤會多少也是因我而起,原本就對他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見。其實,在他心裏,也應該清楚地記得,當初在江南浮華庵後山,菩提教的人暗殺我們,就是林大哥給我的暗衛出手保護我。隻不過,事有湊巧,而林大哥對於自己的身份一直避而不談,委實可疑罷了。


    一時之間,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幾日以後,有中毒稍輕的受害者逐漸痊愈,但是又有更多的失蹤者被解救出來,然後源源不斷地送至京城集中醫治。


    涼辭說菩提教好像有了防備,他們剿殺的行動已經接連兩次撲空,看來消息已經傳揚出去了。如今各州府已經開始緊鑼密鼓地進行搜救與盤查行動,也小有斬獲。


    對於這些受害的病人,我們已經再也沒有了隱瞞的必要。朝廷開始公開張榜招募醫、毒、蠱三路高手,嚴格篩選,各路人才齊聚,我才開始有了閑暇。


    我一邊給傷者療毒醫治,一邊向新來的人打聽涼辭幾人的消息。


    在這些人的眼裏,涼辭完全被神話。他們不止一人用敬畏的,近乎膜拜的語氣感慨,麒王爺是踏著五彩祥雲從天而降的英雄,將他誇得神乎其神。我想要知道的,關於那個有血有肉,鮮活生動的人,反而被誇張成另外一樣形象。


    每當他們談論起涼辭,我的心情都是愉悅的,嘴角掛著微笑,心裏像是飲了井水鎮涼的酸梅湯,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是舒爽。


    我想,涼辭應該就快回來了吧?已經許多時日沒有收到他的書信。狂石安慰我,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說明近日裏涼辭都沒有同菩提教交手。沒有戰況,自然也就沒有消息頻繁進京,涼辭很快就會回來了。


    沒有他的日子裏,竟然每一刻,每一時辰都是煎熬,做事情也有些心不在焉。


    終於吃到苦頭。


    有一位傷者身上毒性發作,苦不堪言,掙脫了捆縛手腳的繩子,將頭在地上磕的“砰砰”作響,整個額頭血肉模糊。


    我實在於心不忍,想用淬了軟筋散的銀針封住他幾處穴位和經脈,減輕他的苦楚。可是偏偏那日我心不在焉,錯拿了普通銀針。兩針紮下去,士兵按照往常慣例,鬆開了他的手腳。


    銀針上麵並沒有軟筋散,毒發中的傷者完全喪失了理智,或者說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行動,掙紮中一肘結結實實地搗在我的心口處。


    那一擊委實勁大,我悶哼一聲,胸口處如翻江倒海,趔趔趄趄地向後麵退去。


    我感覺好像是撞到了誰的身上,被人攬在懷裏,我原本想掙脫,胸口處卻痛得發緊,咬著下唇,不能言語,滿身的冷汗直冒,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身後有士兵湧過來,凶狠地捉住那人的手腳,捆縛得結結實實,帶出我的帳篷。


    “你怎樣?”身後那人輕聲問我,帶著一點焦急。


    我依然說不出話,隻能咬緊牙關搖搖頭,等待這一陣痛楚快點過去。


    一隻修長白淨,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用帕子幫我擦拭滿頭的汗水。


    那帕子我識得,是我蘇家作為貢品的七彩流雲錦。涼辭不在京城,那麽……


    我驚慌地躲開來,捂著心口翻身便拜:“青嫿見過……”


    話還未及說完,一道絳紫金線繡祥雲的袖口閃過,將我攙扶起來:“朕隻是微服出宮,過來看看,不必拘禮。”


    我低垂著頭,背脊繃得發緊:“謝皇上。”


    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躲閃開來。


    皇上攙扶我的手僵在半空中,猶豫了片刻,淡淡地道:“這裏沒有皇上,你可以叫我顧公子,……或者是長安。”


    “尊卑有別,青嫿萬不敢造次。”我恭謹地道。


    “你很怕我?”皇上沉默片刻,陳聲問道,灼灼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探究似地掃過。


    “不是怕,是尊重。”我垂眸盯著他腰間係著的一塊龍踏祥雲的團玉佩,細聲答道:“皇上乃是一國之尊,文治武功,包元履德……”


    “夠了,”皇上淡淡地打斷我的話:“這些歌功頌德的句子朕聽得耳朵裏麵都起了繭子了,你就不用再說了。難道朕想聽一句真話都這麽難嗎?”


    拋卻了作為一個帝王的威嚴,話語中帶著淡淡的黯然。


    其實,他對於涼辭的各種不公暫且不提,他確實是一位好皇帝,懲腐獎廉,體恤民情,勤政愛民,而且不驕奢淫逸,不偏聽偏信。從此次北方各地受災一事,就可以看得出來。


    我真誠地道:“青嫿並非阿諛奉承,所言句句發自肺腑。”


    他向我靠近一步,我感到自己被他整個籠罩進陰影裏。緊張地吞咽下一口口水,有些不知所措,慌了手腳。


    他卻突然輕聲地笑了,就在我的頭頂,並不如林大哥那樣溫潤,也不像涼辭那般清朗,醇厚中隱隱帶著一分苦澀:


    “汐月姨娘當年臨走的時候,就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說,希望我以後能夠做一個好皇帝,政通人和,讓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火波及,享太平盛世。不再讓愛人失去伴侶,孩子失去父親。這些年裏,我一直用她的話勉勵鞭策自己,勤政愛民,努力做一個好皇帝。今日,你能夠這樣評價我,我心裏其實是歡暢的。”


    汐月姑娘待他親厚,自然感情非淺。想來,當初唐汐月姑娘的驟然離世,肯定也給他帶來不小的打擊。


    “汐月姑娘心懷天下,的確是一位難得的奇女子。”我忍不住感歎道。


    “你很像她,”皇上環顧帳篷四周道:“朕沒有想到這裏條件竟然這樣艱苦,為了朕的子民你殫精竭慮,定然吃了不少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妃常錦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百媚千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百媚千嬌並收藏妃常錦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