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了一天,天色陰沉,烏雲密布,又開始落雪,四周寂然,隻聽到“簌簌”的車頂落雪的聲音,就連草原上的動物都隱了蹤跡,天地一片蒼茫。


    一路行來,車夫都沒敢停車耽擱,唯恐林大哥察覺過後,會尾隨而至。所幸車裏生活所用的物事一應俱全,軟衾厚墊,車上也備了炭爐,並不怎樣艱苦。


    第二天天色將黑的時候,車夫方才撩開厚重的車簾,對我說道:“前麵就是雁翎關,過了這個城池,我們就要行上兩天都杳無人煙了。而且,極有可能會遭遇集體出來覓食的狼群,所以我們就今晚在這裏歇歇腳,補充糧米,明日一早再趕路吧。”


    我對於這裏人生地不熟,自然依從車夫所言。再說一整日坐在車裏,不能活動,雖然有手爐和炭爐暖身,仍舊會凍得手腳冰涼,早已僵了身子,自然求之不得。


    我們進了城,尋一處不起眼的客棧,將車馬交給客棧門口夥計,迫不及待地撩簾進去。一進門,撲麵而來的熱氣就令我忍不住舒服地打了一個寒戰,渾身的毛孔都通透起來。


    我的眼睛已經能夠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影子和光亮,雖然看不真切,但是自己能夠慢些走路,不再磕磕絆絆。蒸騰的熱氣裏,客棧的大堂零零落落坐了不少南來北往的商客,圍攏了冒著熱氣的炭鍋,吆五喝六喝得熱火朝天,因此空氣裏就蒸騰著一股醉人的酒香。


    我的臉雖然已經基本痊愈,但是為了盡量避免招惹麻煩,我仍舊是戴著麵巾的。這在嚴寒的墨罕不足為奇,所以屋子裏的商客有人扭頭看我一眼,就自顧回頭飲酒,並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車夫扶我挑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在桌前坐好,就到櫃台處向掌櫃登記房間去了,我捧著小二端過來的熱茶暖手。


    趁著這個間隙,我四處打量一番,右手邊坐的是兩個細瘦的漢子,正在低頭吃飯,並不說話,一身風塵仆仆的潮氣。


    前方則是一群帶著羊腥味道的墨罕客商,正在劃拳吃酒,喝得熱火朝天。不時爆出一聲哄笑。


    車夫回來時,手裏也掂了一壺酒,卻並不喝,而是倒在手心裏,使勁地搓。看到我不解地望著他,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讓十一姑娘見笑了。我經常在這冰天雪地裏趕車,手腳落下了毛病,每逢風雪天氣就一抽一抽地疼。大夫說,每天用熱酒搓搓,利於血脈流通。”


    我放下手中茶杯,向著他伸出手,笑道:“把你的手伸過來讓我瞧瞧。”


    車夫一愣,然後將手向著我伸過來。我眼睛看不清楚,隻能伸手摩挲片刻,感到他的手骨節已經有些明顯變形。


    我從腰間掏出我的銀針,在酒杯中浸泡片刻,仔細擦拭幹淨道:“你有些地方血脈已經有些不暢淤積,僅僅依靠熱酒是沒有多大效果的。我給你用銀針疏通一下,然後給你開個方子。你回了宮以後按方抓藥,用高度高梁酒泡了,每日三杯,晚間也像這般擦到關節處。雖然不能治愈,但是可以減輕痛苦。”


    車夫興奮地直搓手:“那感情好。我也聽南邊來的夥計說,姑娘您是個大夫,而且醫術超群,在整個長安都是極有威望的。可惜我墨罕的子民沒有這個福氣。”


    我笑笑不言語,對於車夫的誇獎頗有些無地自容,畢竟自己下山以後,並沒有救治過多少病人,盛名不符。


    車夫又千恩萬謝地感激。我不好意思地道:“隻是可惜如今我雙目失明,有可能穴位紮得不是很準,隻能憑借感覺了,你忍耐一下。”


    我們所在的角落並無人留心,我利用上菜的間隙,再次檢查過車夫雙手病情過後,就開始施針,雖然目不能視物,卻仍舊得心應手,從他的手上拔出不少的寒毒來。


    旁邊桌上的兩位吃客,詫異地回過頭來,上下打量我,然後低頭竊竊私語。


    車夫就有些不悅,冷冷地掃他們一眼,沉了臉。


    兩人卻愈加放肆,交頭接耳的時候,不住地向著我瞟來瞟去,嘴裏不幹不淨地說些不得體的話,不堪入耳。


    最初時,車夫按捺不住,想起身教訓兩人,被我勸住了。我隻想安然回到長安,不想再招惹是非。誰料想,二人見我們忍氣吞聲,竟然愈加肆無忌憚。


    我自己當先忍不下性子,手腕一翻,聽聲辨位,便將手裏銀針急射出去。


    我淬藥銀針在進宮的時候,就被蘇青青的人盡數沒收了去,我在醫治顧長安病情那天,蘇青青交還給我的,也隻是普通的銀針。


    饒是如此,因為我對準了穴位,直透其中,所以那兩人中了我的銀針後,身體也是瞬間酸麻,有片刻僵硬。


    車夫見我出手,更是按捺不住,抄起手裏鞭子,向著兩人跟前的凳子就是一鞭。並無多大聲響,那凳子卻頓時開裂成兩半,落地後四分五裂。


    整個大廳的客人頓時停了手裏筷箸,向著我們望過來。


    那兩人也是識時務的,見車夫手下功夫不錯,自己不敵,便換了眼色,丟下飯菜銀兩,倉惶而逃,就連直透肌肉的銀針都來不及拔出。


    車夫餘怒未消,我淡然勸道:“這兩人臨走時還知道丟下銀兩,賠付店家,可見不是不知廉恥,窮凶極惡之徒,不過嘴巴惡毒,沾點便宜而已。”


    車夫方才氣咻咻地作罷。


    一夜無話,睡得安穩,渾身疲乏消散了不少。第二日天還未亮的時候,客棧裏就已經有人陸續起床,大聲吆喝著牲口,趁著天色早出城趕路。


    車夫也過來敲我的房門,說是跟商隊結伴同行,遇到狼群的機率會小一些。


    我應著聲起床,剛剛穿戴齊整,還未來得及吃早餐,就聽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有不少商客驚慌失措地往裏跑。


    客棧裏的人不明所以,紛紛向著他們打聽消息。就有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來,高聲叫嚷:“客棧被官兵包圍了!”


    我的心裏一驚,猛地站起身,難到是林大哥追過來了?


    車夫也是滿臉詫色,匆忙奔出客棧,須臾返回,一把拉起我的胳膊:“聖上追過來了,十一姑娘快隨我來!”


    力道極大,如鐵鉗一般,我掙脫不開,焦急追問:“客棧已經被包圍了,我們去哪裏?”


    車夫明顯極是焦急,緊鎖著眉頭,有片刻矛盾掙紮:“我知道後院有通道,隨我來就是。”


    我不想被林大哥見到,害他成為墨罕的罪人,更不想他與涼辭為了我兵戎相見,使得兩國哀鴻遍野。因此不疑有他,毫不猶豫地隨著車夫向後院逃過去。


    正是慌亂的時候,因此後院寂靜,並無人影。


    車夫停下腳步,我疑惑地問:“通道在哪裏?”


    車夫回過身來,“撲通”一聲,雙膝著地,在我麵前跪了下來。


    我不由一驚,趕緊伸手攙扶:“你這是什麽意思?”


    車夫低著頭,固執地向著我磕了三個響頭:“我知道十一小姐是個好人,我實在不忍心傷害你。但是,我主子有口諭,叮囑我盡量將十一姑娘送出墨罕,安然回到長安。若是不慎,被聖上知道了我們行蹤,無法逃出墨罕的話,就隻能狠心委屈十一姑娘。我們斷然不能讓墨罕毀在您的身上。”


    我慢慢放開攙扶他的手,苦澀一笑:“你們主子就不怕殺了我,林大哥恨她一輩子,長安王朝也有了借口興兵,攻打墨罕嗎?”


    車夫已經改拳為爪,蓄勢待發:“主子說了,若是長安王朝果真為此興師問罪的話,她願意以身殉國,為十一姑娘償命。拚得一條性命,也要讓長安和墨罕兩國戰亂平息。”


    我一陣默然,客棧外的士兵已經破門而入,氣勢洶洶地闖進客棧裏麵搜查我的行蹤。桌椅翻倒的聲音在後院清晰可聞。


    車夫站起身,對著我再次拱手一揖:“十一姑娘,對不起,得罪了!”


    說完,右手一記鎖喉,已經向著我喉間探了過來。就要將我的咽喉擰個粉碎。


    那一刻,我就呆呆地站在那裏,不躲不閃,懷了就義的決心。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銀白色光影,旋轉著,向著車夫的手腕直接衝過來,正中腕間。車夫痛呼一聲,被巨大的力道衝擊,向後踉蹌兩步,那光影也掉落在地上,正是林大哥的滿月銀龍。


    一道天青色身影如驚鴻一般,俯衝而至,攬著我的腰身,將我帶離至兩丈開外。


    “你為什麽不躲?”林大哥向著我急聲吼叫。


    我望著林大哥,一字一句堅定地道:“假如墨罕和長安果真因為我再起幹戈,我蘇青嫿必然以死謝罪。”


    林大哥原本暴怒的眸子逐漸暗沉,帶著一抹痛惜,沉聲道:“青嫿,我不是顧涼辭。他顧涼辭可以為了天下人負你,傷你至深,我林默笙可以為了你,負天下人!我隻知道,我絕對不會再放棄你,留你一個人承受磨難風雨。千古罵名自然有我自己來背,與你沒有任何幹係!”


    林大哥一席話,令我差點就熱淚盈眶。我真的很感激,在自己的生命裏能夠有這樣一位真心實意對待自己的朋友。但是同時,林大哥對於我的承諾又過於沉重,我背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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