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時靜寂無聲,武惟揚負手而立,與蘇北秦對視,見蘇北秦一臉平靜,即便帶著鐐銬依舊腰背挺直,微頷下顎,似萬頃波瀾傾斜而下亦不能使他改變麵色,倒真是有膽色的人。


    這廂蘇北秦卻是琢磨不透武惟揚將他劫來此處的用意,因而隻是靜觀其變。


    如此沉默一陣,倒是武惟揚先退開,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到大堂內唯一的一把椅子前,轉身坐下,一隻腳搭到椅子前的矮凳上高高地翹著,懶懶散散地端起茶幾上放涼的茶水喝了一口,道:“殷不在真是招待不周,也不曉得讓先生換身幹淨的衣裳,回頭我得好好教他一番待客之道。”


    蘇北秦從武惟揚上挑的眼角和雙眸中偶爾流露出一絲笑意中看出這句話不過是為了嘲弄他罷了,不過他對此並不在意,自顧自地尋了一張矮凳坐下,微微放鬆了身體,道:“外表皮相罷了,沒什麽好在意的。”


    武惟揚嘴裏叼著一根茶葉梗,雙手環抱在胸前,不住地點頭道:“蘇先生可真是豁達,我看過好些被發配到嶺南的人,要麽愁眉苦臉,要麽連聲喊冤,唯有蘇先生平淡如常,安於現狀,在下著實欽佩。”


    說罷還向著蘇北秦拱手以示敬意,仿佛方才對蘇北秦言語挖苦的人不是他一樣,奈何蘇北秦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方才連諷帶刺的階段,因而隻是扯出一個客氣的笑容來。


    “哎呀,我真是糊塗,”武惟揚拍了拍額頭道:“竟然忘記了蘇先生手上的枷鎖,稍等片刻,我這就叫人取下。四兒,四兒你還不快進來……”


    他揚聲喊了兩句,從門外跑進一個少年來,看年紀大約隻有十五六歲,長的挺機靈,跑到蘇北秦麵前,從袖中摸出一根鐵絲,三兩下就把枷鎖的鎖眼給捅開了。


    “多謝。”蘇北秦輕聲道。


    因為長期帶著枷鎖的緣故,手腕上的皮膚早已蹭破,還凝結了一圈紫紅色的淤血,幸而時間久遠,蘇北秦已然麻木,並未覺得有什麽痛楚,隻是將衣袖往下拉了一些,遮住手腕上的傷痕。


    四兒開完鎖剛要走,就被武惟揚叫住道:“對了,四兒,你上次跟我說蘇先生是因為什麽原因被流放來著,我給忘了,你再給我說一遍。”


    四兒便在大堂中央站定,抓了抓後腦勺,道:“我聽首府的差爺說是蘇先生誣告當朝丞相,主上大怒,但又念著蘇太傅的情分,才饒他一命,流放到嶺南來的。”


    “瞎說,”武惟揚一拍茶幾道:“蘇家世代為官,滿門忠烈,你再瞧蘇先生,一副輕廉正直的模樣,怎麽可能誣告丞相,分明是有人陷害。”


    “就是就是,”四兒連連點頭道:“我跟老大你想的一模一樣。”


    從方才的談話來看,武惟揚似乎對他的情況很是了解,然而現在又讓小廝講了一遍對於蘇北秦來說最難堪的經曆,除了挖苦他,蘇北秦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他冷冷一笑,道:“蘇北秦已到如斯境地,也請武君有話直說,莫要再雲裏霧裏地繞了。”


    武惟揚兩隻腳都搭上了矮凳,幾乎呈半躺的姿勢,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直直地望著蘇北秦道:“你以後就是我的師爺了。”


    這句話中氣十足還帶著命令的口吻,且內容不是一般地跳脫,即使平靜如蘇北秦者也不禁稍稍一愣。


    武惟揚總算坐起來正色道:“我這寨子裏都是些山野鄙夫,鬥大的字不識半個,平時寨子裏的收入支出等等之類的事也沒個心細的人管,這不聽說從長安來了個學問非凡的人,所以半道就把蘇先生請來了,我看蘇先生也是個爽快人,今後就在此住下吧,武某人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請?蘇北秦從未見過用蒙汗藥請人的,他從先前的怔忪狀態中回過神來,道:“北秦恐怕不能勝任,還請武君另謀賢才。”


    武惟揚摸了摸下巴,道:“你以為嶺南這條路那麽好走麽,何況現在是酷暑之季,能走到這兒的文人,也就隻有蘇先生一個,其他的,多半已經死在半路上了罷。”


    從長安到嶺南這條路有多艱辛,蘇北秦再明白不過,從他們出發時的四人,到最後隻剩下他一人,重重跋涉,來到此處,不死已是萬幸。不過此處尚處廣西欽州,離他所要去的瓊州還有一段距離,若是再走下去,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活下去的可能。


    “北秦兄無需多慮,無人寨雖不比長安繁華,卻也不缺吃少穿,今後便在此住下罷。”武惟揚拍拍蘇北秦的肩膀道,竟已自然熟絡到稱兄道弟的地步了。


    蘇北秦沉默半晌,適才歎了一口氣道:“多謝武君美意,隻是北秦理應前往瓊州,等待主上下一步發落,不能在此停留。”


    武惟揚聞言收起麵上熟絡的笑容,微微眯起的狹長鳳目叫他在此時看起來猶為嚴肅,他嗤笑了兩聲,道:“等候主上發落?等著他發來赦旨,說冤枉了蘇先生,官複原職,你便可以樂嗬嗬地回到長安繼續做你的禦史?哼,那我便告訴你,隻怕你等一輩子,都等不來那一張紙。”


    蘇北秦敏銳地察覺道武惟揚的變化,若說他之前隻是語氣諷刺,現下卻是到了生硬冷峻的地步。這人喜怒無常,前一會兒還是嘻嘻哈哈,轉眼便冷漠了起來,叫蘇北秦越發琢磨不透。


    四兒見勢頭不對,趁著武惟揚轉身的時候蹭到蘇北秦身邊道:“蘇先生,我們老大說的可都是實話,像你這樣的文人,我見得多了,每一個都鬱鬱寡歡,終日等著主上降旨,結果呢,主上可能早就忘了還有這麽一個人,委身在蠻荒之地的角落裏對他翹首以盼呢。”


    蘇北秦斂著眸子道:“我作為朝廷官員,理應遵守朝廷律法,既然主上將我流放至瓊州,我便應當遵守主上旨意。”


    四兒還想說些什麽,被武惟揚抬手打斷了,隻能向蘇北秦投去一個識相些的眼神。


    “朝廷官員?”武惟揚嘖了一聲,狹長的眼眸在蘇北秦身上來回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他囚衣的囚字上頭,“被貶為庶民,流放至荒無人煙的瓊州,這境地比階下囚還要差不少,若不是你父親在朝中還有些勢力,隻怕你早就死在某個陰暗角落了。”


    “那又如何?”蘇北秦反問道,一雙清明的眸子毫無懼意地迎上武惟揚,他自認自己所作的決定還容不得不明狀況的他人來評論。


    武惟揚靠在門邊,晨曦自他身後投射進這間向陽的屋子,蘇北秦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聽得他冷冷地說道:“好吃好喝地供著你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隻是瓊州你也去不成,你愈是不喜歡這裏,我便越是要你留在這裏。四兒,帶他下去,讓他好生享受流犯應有的生活。”


    “蘇先生,跟我走罷。”四兒都不敢再去看武惟揚,他顯然也想快些離開這裏,語氣裏有些急切。


    蘇北秦到底是個文弱的書生,真要動起手來,他肯定敵不過武惟揚,何況押解他的官差醒來後找不見他,怕是早當他“病死”途中了,大約現下也已經啟程回去了,他沒有路引,即便到了瓊州,也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


    如此一想,他也沒有別的選擇,隻能暫時先留在無人寨中,等待下一步走向。


    “哎,蘇先生你何必跟我們老大硬碰硬呢,”四兒抓著頭發,稚氣的臉上很是苦惱,“他那人,得順著他,他一高興,什麽事兒都好說,但是一旦倔起來,那是生硬地叫人可怕。”


    蘇北秦微微一笑,道:“你們老大又不是傻子,倘若他看出我在敷衍他,豈不是更生氣。”


    四兒皺著眉頭,更苦惱了,“蘇先生說的也是,不過無人寨也沒什麽不好的,師爺是個輕鬆的活計,平時隻管瑣事就行了,寨子裏的人都想幹,但是老大非要找個有學問的,千挑萬挑地挑上你,結果你還不樂意。”


    蘇北秦隻是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四兒帶著他走了好一陣,直到周圍的樹木逐漸稀疏,才看到幾處簡陋的窩棚,窩棚的門外坐著一個滿麵虯須的大漢。


    “這是新來的嗎?”大漢搓著手中兩個圓潤的鵝軟石道。


    四兒點點頭,對著蘇北秦道:“蘇先生,多保重。”


    “多謝小兄弟。”蘇北秦頷首謝過


    。


    大漢打開一間窩棚的門,讓蘇北秦進去,時已至中午,窩棚內空無一人,裏麵是大通鋪,狹小的茅草房內竟有十二張床鋪,過道隻容一人通過,在進門的位置放了一張桌子,桌上放了一個茶壺,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你就睡那張床。”大漢看著蘇北秦的眼神十分輕蔑,他指了指角落的那張床,道: “今天就讓你休息一陣,明天跟著窩棚裏的人,一起去礦山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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