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筆墨紙硯被挪到一邊,空出大半桌麵來,此時正鋪設著一張陳舊的地圖,地圖由羊皮所製,雖然上頭的墨跡有些都褪去了,整張地圖還是完好無損的。


    蘇北秦盯著地圖的上方,那裏細長的墨線蜿蜒曲折,代表著邊境十二州,這十二個州裏,豐州最為突出,往年受到突厥騷擾的大半也是這個州,一入冬季,牧草匱乏,糧食短缺,突厥便會騷擾邊境,掠奪邊境村縣的糧食,這是每年必會發生的,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今年卻似乎有所不同。


    “你說有突厥騎兵在涼州和幽州附近出沒?”蘇北秦白皙的指尖在地圖上滑過,這兩個州向來駐守重兵,突厥不但不會在這裏出現,相反當會遠遠避開才是,怎麽有膽量出現在附近。


    “丞相的意思是?”蘇北秦站直了身體,他氣血虛虧,陡然站直便一陣暈眩,武惟揚在他身側,摟著他的腰扶了一扶,鬆開後道:“那老狐狸與那邊關係可好得很,自然毫無表態了,可惜鎮邊將軍徐之凱派人千裏迢迢傳來的消息,全做了一堆廢紙。”


    “那麽皇上也定然毫不知情了。”蘇北秦慢慢將地圖卷了起來,“惟揚以為如何?”


    “也有七八年了,他們耐不住也是理所應當的,現如今邊關尚有徐之凱和林久鎮守,他們還不至於貿然出擊,但徐之凱擅守不擅攻,林久年紀尚輕,若無他人在一旁輔佐,讓他一人麵對突厥恐怕有心無力。”武惟揚條分縷析地低聲道,此時他臉上並無一慣的輕浮神色,倒顯出幾分成熟可靠來。


    蘇北秦微微一笑,“你覺得突厥何時會攻來?而最後的結局又是如何?”


    武惟揚揚起眉來,側過臉似笑非笑地看著蘇北秦,“先生,你心知肚明,況且這結果對你來說定然十分慘烈,你不覺得難過麽?”


    蘇北秦歎了口氣,道:“這已然在我能力之外,即便難過又能如何,左右以後叫他們付出同樣的代價便罷了,倒是你,與洛大人聯係時當心一些,免得連累了洛大人。”


    武惟揚隻是頓了頓,便道:“舅舅一向小心謹慎,更何況即便丞相想動洛家,唐澤霖也不會允許。”


    蘇北秦對於武惟揚母族的事並不是那麽清楚,也不想追根究底,便停下了這個話頭,此時已至深夜,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武惟揚毫無遮掩地打了個嗬欠,道:“突厥此番入侵橫豎是沒有咱們的事了,先生不必過於放在心上,好好休息罷。”


    他走到門口,手才握住門扣,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道:“對了,下回可別讓你那摯友好似探親似的上來了,這兒畢竟是匪寨,你也是我們搶來的師爺,若是叫他覺得這兒很是歡迎他,便不太好了。”


    他神色倦倦,圓潤的眼睛裏因著屋內明亮的燈火而顯出璀璨的金色,那裏頭沒有任何玩笑的意思,蘇北秦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他坐在寬大的椅子中,厚重冬服邊密密的狐狸皮毛幾乎將他小半張臉都掩埋了,更顯得他蒼白瘦弱,“我知道了,你盡管吩咐下去罷。”


    武惟揚輕輕笑了笑,“既然是先生的摯友,那便全須全尾交給先生罷。”


    武惟揚離開不久之後,四兒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便見到蘇北秦正盯著桌上的銅燈出神。


    他將一盅燉湯盡量輕柔地擱在桌上,但那磕碰的聲響還是讓蘇北秦回過神來,四兒便掀開盅蓋,小聲道:“這是剛剛燉好的,先生喝了便早些睡吧。”


    蘇北秦笑了笑,他慢慢地喝著燉湯,忽然問道:“你的家人呢?”


    四兒怔了怔,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問自己,便道:“我是棄兒,被一個老乞丐撿著了,就跟著一起做了乞丐,他常說我能活到這麽大真是件奇怪的事。”


    蘇北秦輕聲道:“那老乞丐現下如何了?”


    “死了,早就死了。”四兒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大概是哪年冬天找不著吃的,年紀又大了,反正就這麽僵臥在街頭了。”


    “你不傷心。”蘇北秦十分確定地道,“他養大了你,但是你對他的死並不傷心。”


    四兒有些困惑地看著蘇北秦,他幹脆盤膝坐在蘇北秦身旁的地毯上,仰起頭,臉上帶著這個年紀的孩子特有單純固執,“可是先生,他並不是因為同情憐憫才帶著我,在我被拋棄的時候,聽說正在鬧饑荒,這也是我被扔掉的原因,他撿我不過是因為我說不定能賣,也說不定能當做糧食。”


    蘇北秦看著四兒,他歎了口氣,摸了摸四兒的頭發,道:“我錯了。”


    四兒笑了起來,這幾個月來隨著蘇北秦漸漸深入接觸無人寨的運作,已然很少與他正正經經地說話了,因此他倒並不覺得蘇北秦觸到了什麽傷口,他想了想,道:“但是若是我小時候能有像蘇先生這樣的家人,我一定會很高興的。”


    蘇北秦將湯喝完了,四兒正要將湯端走,忽然想到什麽似的說:“在四兒看來,整個無人寨裏的人都是我的家人,但是老大好像並不這麽覺得。”


    少年側過臉,明亮的眼睛看著蘇北秦,“我覺得蘇先生能叫我覺得你是家人,也一定能讓老大承認你是他的家人。”


    四兒的話說得平直又拗口,蘇北秦臉上驚訝了一瞬,旋即笑了起來,即便神色疲倦,他笑起來依舊溫柔秀麗,“我知道了。”


    四兒離開後,蘇北秦卻依舊沒有入睡,他取來一張紙,在上頭寫了幾個年份,第一個年份是武惟揚得勝回朝,第二個則是他編纂順光大典結束,也在同年,他被順光帝貶為庶民,發往嶺南,而第三個年份則是惟武王府洛王妃去世的時候。


    他眯著眼盯著紙上的字,武惟揚是一個任性妄為,幾乎稱得上僅憑興趣做事的人,他若是不想被貶至嶺南,憑他當時的聲譽與權力,完全可以鋪一條儻蕩的後路,但他興趣缺缺,任憑順光帝處置。到了這偏僻蠻荒的嶺南,他卻重新起了叛逆之心,並為之“兢兢業業”,恐怕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母親的去世。


    蘇北秦手中的筆久久懸在第三個年份上,直到一滴墨汁滴落在紙上,迅速將那幾個小字湮沒在黑色中。他歎了口氣,將筆放下,喃喃道:“難的不是讓他坐上皇位,而是一直坐在那裏。”


    蘇北秦昨夜睡得太晚,今日便順理成章地起晚了,他不像武惟揚,聽四兒說,武惟揚即便是發燒那晚,第二天清晨依舊準時起來了,這便是蘇北秦最欣賞的地方。


    但他卻做不到,更何況他現在身子骨不好,多睡一會兒也是很正常的事。四兒給他端上了早點,將門窗打開些許通風,接著給他披上厚實的外衣,一麵忙碌一麵嘰嘰咕咕地道:“再過兩天,聽秦漢大哥說,寨子裏要去冬狩。”


    蘇北秦還有些倦倦的,他微微皺了眉,道:“這是武惟揚的主意?”


    四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這幾年都這樣,最開始雖然是老大提出來的,不過現下算是寨子的傳統了。”


    蘇北秦坐到桌前,“那便去罷,自己當心一些。”


    四兒有些驚訝地道:“先生不去麽?”


    蘇北秦放下了剛舀上粥的湯匙,用更驚訝的語氣回問:“我也要去?”


    四兒反應過來,他連忙道:“先生自然不用去打獵,但冬狩要深入山中,持續好些天,所以會在山中搭建營帳,很熱鬧很有趣,我想先生成日裏待在院子裏,應當會很厭倦……”


    蘇北秦毫無興趣地喝了口粥,咽下後道:“不必了,既然武惟揚要去,我自然該守在寨子中。”


    四兒失望地垂下頭,喃喃道:“好不容易今年秦漢大哥許我帶著弓箭和他們一道去,我還想給先生打隻狐狸來做個袖筒。”


    蘇北秦默默把粥喝完,放下碗,歎了口氣道:“若是武惟揚——”眼角瞥見四兒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他頓了頓,繼續道:“和吳老都同意,我去便是了。”


    結果隻過了半天,四兒便興高采烈地跑了回來,說是兩個人都同意了,蘇北秦歎了口氣,他能猜到武惟揚這唯恐天下不亂的自然會同意,卻沒料到吳老竟也沒有反對。


    四兒笑嘻嘻地道:“吳老說,蘇先生的身體雖然不能勞累,但也不能因噎廢食,成天窩在屋子裏,出去走走也是好事,老大卻是花了番功夫,不過後來也算是同意了。”


    蘇北秦有些意外,“武惟揚初時並不同意?”


    四兒撇了撇嘴,道:“老大一聽我的提議,便虎著臉說,蘇先生那麽寶貝怎麽能隨著我們一道去冬狩,若是舊病複發抑或是出了什麽岔子可怎麽好,然後我就把吳老的話搬出來,再三保證會好好照看你他才勉強同意了。”


    蘇北秦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微笑道:“那好吧,我便去看看冬狩到底是什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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