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遲在幽謐的雨水聲中醒過來。枕邊就是窗子,她特意為這扇窗子配置的床的高度。窗子半開,紗窗拂進霏霏的雨霧,沁得臉上一片冰涼。


    她透過窗子向外望去,灰色的雲層壓得特別低,摩天大樓底下都是縹緲的霧氣,整座燕市都迷失在仿佛沒有邊際的雨水裏。方遲恍然有一種錯覺——這就像裏麵的世界,而不是真實。


    回過頭來,床邊上緊貼邊緣躺著一個人。


    身形修長俊挺,讓她這張床顯得有些逼仄。他還穿著齊整的衣服,襯衣扣子扣到領口第二顆。他壓在方遲被子邊上睡著,那台atom電腦擱在他身上,黑色的屏幕中,一段綠色的進度條已經走到了盡頭,即將結束。


    她是知道謝微時在這裏的。


    看完冰裂的這兩天裏,謝微時給她開出來的治療方案就是睡覺。然而聽著放鬆而舒緩的音樂,她依然容易失眠或者噩夢。她的睡眠監控儀裏麵,顯示出她的睡眠完全呈現碎片狀,每隔十幾二十分鍾便會中斷。


    有幾次被魘住得太厲害,謝微時還過來安撫了她。


    “口風真緊,連句夢話都不說。”方遲還記得謝微時坐在她床邊,遞濕毛巾給她擦額上的冷汗,這樣調侃她。


    睡熟了不說夢話,喝醉了不說酒話,迷幻了不說瘋話,這都是十九局進行過強化訓練的。幸好,她即便是受傷後,這種基本的素質還是保留了下來。


    最後實在是沒辦法,謝微時抱著電腦進來坐在她床邊守著。說來也奇怪,聽著他敲擊鍵盤的聲音,她耳邊那雜亂喧囂的噪音竟然漸漸平息下來。


    也許是因為他的鍵盤聲十分規律而又節奏吧,她想。她甚至能從他的鍵盤聲中聽出他是在思考,是在嚐試,還是茅塞頓開之後勢如破竹一瀉千裏。


    她睡了整整一天兩夜,他就無休止地工作了一天兩夜,把冰裂全部破解了出來。


    他是個很好的……烏鴉吧。


    方遲去洗漱,化妝。這張臉做得很精致,但是太過於東方了一些,蒼白脆弱而不夠有氣勢。


    她精細地描畫眼線、眼影、腮紅、唇色,讓它們蓋過本來的青澀稚嫩。


    扮好了,她走到睡著的謝微時旁邊,把一個便攜硬盤插*進了他的電腦上。那個進度條正好走完,她把破解好的冰裂軟件拷到硬盤裏。


    等待間,她端詳著熟睡的謝微時。他確實挺好看的,尤其那一雙指骨修長勻稱的手。無論是拿手術刀,還是敲擊鍵盤,看著都是賞心悅目。


    她看著他,心中有淡薄的悲傷。


    她並不想否認自己對他的好感。她想她終究是一個渴望被愛的人。無論是希望他能夠幫助她走出失去盛琰的痛苦也好,還是希望他能夠幫助自己完成未竟的任務也好——


    或許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已經離不開a抑製劑了。她像一團地火,過去焚燒得太濃烈,如今被冰封起來,那熱量正在一點一點地消散。


    她不可能再像愛盛琰那樣,再那麽熾烈地去愛上別人了。她的好感,終究隻是好感,不會是愛了吧。


    隻是寂寞。隻是孤獨。隻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時的無助。


    如果她不能付出對等的愛的話,還能去享受別人對她的愛嗎?


    那夜在廢棄的工廠裏,她喊出“謝微時,帶我走”,那或許是一念之間,對唯一的一線生機的捕捉吧。她對於生的執念,從來都是那麽重。


    她一定是一個自私的人。若不然,那天在上到八層的台階上,希望他留下的話,為什麽就那樣不受控製地說出了口?


    她並不想讓他知道。就現在這樣,不再進,也不後退,挺好。


    他是一隻難以捉摸的鹿。但她寧可他是一棵會開花的樹,這樣她就能把他栽在陽台上的花盆裏。樹和鹿不一樣,樹跑不掉。


    她的手指伸出去,將要落到謝微時臉上時,她看見自己的指尖在無法控製地顫抖。她驀地收回手,從衣袋裏摸出兩顆a抑製劑幹吞了下去。


    電腦中輕細的“叮”的一聲,冰裂拷完了。方遲拔下硬盤,走了出去。出了臥室門,她又折返回去,給謝微時蓋上了被子。


    拿了一把瑪瑙色的雨傘,換上尖細的高跟鞋,她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


    四環邊上,如火炬如神杖一般的大樓高高地刺入濃雲之中。


    穿過四環再往北去,有一座世界文化遺產——夏宮遺址公園。這裏曾經是封建王朝鼎盛時期,修建起來的一座恢弘壯麗的皇家行宮。後來在戰火中被洗劫一空,焚為灰燼。


    公園西側,有一座並不怎麽起眼的園子。這座園子的建築風格和遺址公園別無二致,連栽種的樹木、花朵都是一模一樣。在外人看來,這座園子就是夏宮遺址公園的一部分,隻有極少數熱衷於“夜襲”1夏宮、無意中嚐試了這個園子的年輕人才知道,這座園子和夏宮根本不是相通的。甚至在高大的牆壁上方,存在著一層看不見的壁障,接近這個園子時,所有手機之類的通訊工具,全部都會失去信號。他們私底下把這裏稱為“百慕大”。


    沒有人會想到,這個“百慕大”,其實就是傳說中網絡安全局的所在。


    網絡安全局,成立於15年,以為代表,虛擬現實技術全麵普及的時候。


    民間傳言,國家安全局旗下原有十八個分局,各司其職。網安局是第十九個,所以民眾都稱呼其為“十九局”。


    國安局固然是最神秘的部門,但網安局卻是成立在民智已開的時候,從成立伊始就備受社會關注。在風靡的今天,黑客都被當做娛樂明星一樣被社會消費,更別說是聚集了諸多頂級黑客的網安局了。盡管網安局高度保密,他們針對公共網絡安全的行動仍然備受媒體關注。所以網安局也就被動地成為了神秘的國安局中最不神秘的部門。


    國安局自然不止十八個分局,但是被各種媒體提多了,久而久之,網安局自己也接受了“十九局”這個稱呼。


    方遲走進第一扇門,裏麵便是一個漆黑的甬道。數圈綠光突然亮起,從她的頭頂一直籠罩到腳跟。這是在檢查她身上沒有攜帶任何金屬及易燃易爆物品。


    四道束集的光柱射來,她張開雙眼,雙腕脈心正對前方,接受掃描。一切都是熟悉的流程,掃描完畢,麵前的大門應聲而開。


    十九局還沒有銷毀她的檔案。


    方遲麵色平平,並沒有絲毫意外的樣子。


    就像當時她能夠輕鬆進入的大樓一樣,她進入十九局,同樣是暢通無阻。


    一直到進入院子深處,都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但方遲清楚地知道在每一個角落,都以怎樣精確的角度放置著多少個監測儀。


    這個園子中沒有任何一個死角。紅外掃描在一刻不停地追蹤著一切紅外線輻射異常的位置。就算是一隻蟑螂爬進園子裏,也會被即刻鎖定位置。曾有間諜的微型無人飛行器試圖飛到園子上方攝取情報,但剛越過高牆就被立即捕捉,並被逆向控製成了反間諜工具,為十九局送回了不少情報。


    核心區域,看上去和普通的傳統建築沒有什麽區別,一溜兒的紅漆門扇緊閉著,上麵也沒有任何標誌。方遲徑直走向其中一扇,按下指紋,沒多久,門開了。方遲進去,裏麵寬大的辦公桌後麵,坐著一個臉部線條冷峻剛硬的男人。


    史崢嶸,男,56歲,網安局現任局長,原國安局情報署資深特工。15年,接受上級命令,一手建立網絡安全局。


    犀利的目光如利劍一般指向方遲。


    方遲深吸一口氣,身軀挺直,揚起頭顱,目光朝向正前方的半空中。她大聲說:


    “網安局退役警員方遲,請求歸隊!”


    話音剛落,一把消音手*槍從光潔如釉的桌麵上向她滑了過來。某處的射燈驟然放出光亮,窗戶拉開,十米之外的空場上豎起一個靶麵,當中圓潤如餅的靶心,紅得像血。


    “射擊。”


    桌子後麵的人冷冷地命令。


    方遲拿起手*槍,拉保險、上膛、瞄準的動作熟練至極,仿佛與生俱來的本能。


    然而她也分明地感覺到力有不逮。


    雖然出門前已經服用了兩顆a抑製劑,現在握著牆的手指仍然在不住地顫抖。她的目光怎麽都無法完全集中,那枚紅心始終不能聚焦成形。


    她的額角開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還愣著做什麽!等我教你怎麽開槍?!”


    史崢嶸的話嚴苛而刻薄,和他一貫以來的風格並無二致。


    方遲咬緊牙關,狠狠地聚攏目光,顫抖地手指捕捉著她認為瞄準了的那一瞬,扣動了扳機——


    八環。


    她已經是竭盡全力。


    桌子後麵的人冷如冰川。“一個連固定靶都瞄不準的人,網安局不需要這種廢物。”


    方遲被“廢物”兩個字重重地擊中了。


    是壓力測試。她告誡自己。這是每一個網安局警員都必須麵對的壓力測試。


    “網安局還沒有放棄我。”方遲頑強地辯解。“否則如何解釋我現在還能站在這裏?”


    “這是你應得的榮譽。”史崢嶸冷漠地說。


    “我想沒有這麽簡單。”方遲毫不畏懼地直視史崢嶸的眼睛,“你安排人給我整了容。”


    “為了給你新的生活。”史崢嶸道,“洪錦城想必已經告訴過你,你的身心狀態,都已經無法勝任網安局的工作。”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克格勃今年1月新上任的網情局領導人薩夫琴科,對蒼白、纖瘦、敏感的東方女性有著特殊的癖好。”


    史崢嶸忽然沉默下來。他抽起了一根雪茄,噴槍式打火器的均勻而緩慢地灼燒著雪茄尾。濃鬱的香氣彌漫開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道:


    “既然知道我有著這樣的目的,你就更不應該出現在我的眼前。”


    方遲纖長的眸子閃著漠漠的光。


    她是明白史崢嶸的意思的。史崢嶸仍然把選擇權給了她——奉獻,抑或永遠地遠離網安局,過風平浪靜的生活,做一個凡人。


    十九局還沒有放棄她。


    史崢嶸還沒有放棄她。


    那一點漠漠的光漸漸轉濃轉亮,漸趨狂熱。


    史崢嶸看著她目光的變化,臉色卻愈發的冷峻。


    “這不矛盾。”方遲說,“我想回來調查冰裂。”


    “冰裂這個小東西,讓自己處理就行了。”史崢嶸顯然已經看過他們報上來的材料。目前冰裂還隻是在老城區、低收入人群中傳播,尚可控製,並沒有到網安局涉入的安全級別,甚至連公安部門介入的級別都還沒有達到。


    “可是史局!”方遲急切道,“我覺得冰裂這個事情沒這麽簡單,背後極有可能是神經玫瑰在搗鬼。”


    “你有什麽證據?”


    方遲把自己的推斷詳細向史崢嶸說了一遍。


    史崢嶸緊鎖雙眉,道:“直覺不足以做出最終的推斷。但我會安排洪錦城關注冰裂。”


    “那我能回來追查這件事麽?”


    “不能。”


    方遲有些泄氣,卻聽見史崢嶸又說:“薩夫琴科上任之後,我局很多戰術戰略、人員安排都要做出調整,暫時沒有那麽多資源可以配合你調查冰裂。”


    史崢嶸說話從來都是這麽的直白,從不拐彎抹角。


    方遲明白多說無益,緊抿著唇,拿出了那個便攜硬盤,放在了史崢嶸的桌子上。


    “冰裂的破解版。麻煩您交給。如果我們不能調查出冰裂的始作俑者是誰的話,那麽就讓徹底屏蔽它。”


    方遲堅定地說完,轉身退了出去。


    她聽見史崢嶸在她背後說:


    “注意你的安全。我打造的劍,不能還沒使用,就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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