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微時單腿屈膝,把老太太的手臂擱在自己腿上。修長的手指落在她的脈心,又在她手腕周側按了按,拿消毒棉球擦過鬆弛褶皺的皮膚,拿針尖壓了上去。


    他直接過來,也沒介紹自己。那幾個空乘一個個都是懷疑的目光,隻是見林栩沒有說話,也就沒有阻攔,幾雙眼睛一動不敢動地緊盯著他。


    並沒見謝微時有什麽對準的動作,甚至都沒覺得他有把針尖刺進去,這一針打得實在太過輕描淡寫,當所有人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收了針,針管中的活塞已經推到了盡頭。


    空乘們的眼睛裏都有些亮,甚至有幾分驚訝之餘的崇拜之色。他的手實在太穩了,飛機這期間顛簸幾次,也沒見他的手有多大晃動。


    機上的廣播響了起來,機長通知所有乘客,飛機即將在最近的香港國際機場降落,送老太太前去急救,並對所有乘客表示歉意。機上的旅客出現短暫的騷動,但隨著機長和空乘們的安撫,也都漸漸平靜了下來。


    林栩在檢查記錄著老太太的血壓、心跳速率等各項身體指標。方遲注意到林栩的眼睛雖然紅著,但在剛才短暫的失態之後,又很快恢複了專注。


    她是個好醫生。


    老太太的情況從指標數據上看好了一些,看來剛才的止痛和溶栓治療起到了效果。林栩的神情放鬆了一些,習慣性地要把筆放在胸前的口袋裏,才發現自己穿的是便裝。


    她抬頭看向謝微時,眼睛裏神色閃爍而又複雜,“謝……”


    “不用謝了。”林栩剛說了一個字,便被方遲打斷,她沒有戴口罩,蒼白的臉色上有幾分冰冷。她對謝微時說,“noah,走啦。”


    這時候那些空乘才注意到方遲和謝微時是認識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謝微時和方遲的同款蝙蝠俠印花口罩和t恤上。


    謝微時點了點頭,就要起身。


    “等一下!”林栩忽然抬手按住了謝微時擱在膝蓋上的手。方遲低頭看去,林栩的手光瑩如玉,幹淨清新地落在謝微時麥色的肌膚上,讓她覺得有幾分刺眼。


    謝微時沒有看林栩,收回了手。


    “尿激酶的半衰期隻有十五分鍾,得持續注射才行。”林栩看著謝微時,“這位先生,請你留在這裏直到飛機降落吧。患者年紀太大,缺乏必要的監護儀器,病情很容易反複,我希望你能留下來幫我。”


    旁邊的幾個空姐剛才也被謝微時折服,又見他雖然帶著口罩,但明顯長相和氣質都不一般,紛紛說道:“是啊是啊,先生就留在這裏吧。”“先生也是學醫的?怎麽稱呼呀?”


    方遲定定地看著謝微時,目光中有幾分難言的情緒。


    謝微時淺淺笑了笑,說:“給我一根靜脈留置針。”


    ……


    飛機降落香港,舷窗外,天氣陰沉。老太被送往醫院急救,飛機本計劃等待到航道之後,插入計劃隊列立即起飛,卻得到香港空港控製台方麵的通知——香港即將迎來雷暴天氣,起飛請等候指示。


    遇到這種意外,機上的乘客都怒了,不免又是一番騷動。最後航空公司方麵做出了安排:不想等待的乘客,可以免費改簽至明日的航班,航空公司提供在香港的住宿;急於在今天飛回燕市的乘客,可以選擇繼續繼續等待,航空公司免費開放專屬的虛擬現實娛樂候機廳供他們使用。


    方遲是希望今天就能回到燕市的,於是選擇等待。


    兩個人出去機場外麵覓食。沉默地走在寬敞而明亮的機場通道裏,往來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說著粵語和各種各樣的口音。


    “林栩,你認識吧。”方遲忽然開口淡淡地說。不是問。以她觀察人的能力,不需要問。


    “大學時候的女朋友。”謝微時也沒避諱,靜聲說道,“我們兩家是世交,從小就認識,隻不過性格不怎麽合得來。後來長大了,又考上了同一個醫學院,相互多了些了解,兩邊家長撮合,就在一塊兒了。”


    “原來你還有這麽多父母親友。”


    “我又不是打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不是。我過去以為你和他們的關係從小就很疏離。”


    謝微時沉默。方遲也沉默著。良久,她問:


    “剛才怎麽不認?”


    “沒有意義。”


    “是想保護她吧。”方遲平淡地說。


    “……”


    “我能理解。就像我從來不叫何心毅爸爸一樣,他不應該摻和到我的世界裏來。”


    謝微時忽然停下了腳步。“方遲,”他忽的沉了聲音,“這不一樣——”


    “你還可以回頭。”方遲忽的打斷他的話,“我查過,謝微時的檔案中,沒有任何不良記錄。”


    “你不是說過,對我還沒有刻骨銘心嗎?趁著我也還沒有非你不可,回頭吧。”她忽的舉起了右手,“謝微時,我向你發誓,隻要我還活著一天,你的名字就不會進入十九局!”


    “方遲!”他伸手去拉她,她卻快步退後。


    “我後悔了,我不想要你這隻烏鴉了。”她忽的笑著說,“我讓你回頭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一直有人在跟蹤我們啊!”


    謝微時驀然回頭,隻見不遠處,林栩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望著他,一身潔白的連衣裙,披肩的長發,背後透亮的光在她身體的輪廓上描出一道清晰的邊。


    他再回頭,方遲卻不見了蹤影。低頭看向手環,那亮著的燈在那一瞬間灰了——她關了雙人定位裝置。


    她這又是要去做什麽了?


    謝微時猛一甩手,咬緊了牙關。


    “謝微時!”


    林栩忽然叫他。謝微時朝林栩走過去,在五步遠的位置停下來。“她去哪了?”


    “你問我?”林栩吃了一驚。


    “對。你看到了。”


    “謝微時!你就是個垃圾!”林栩憤怒地大叫起來,“不辭而別,玩了四五年失蹤。現在見了,又不敢認,一開口還跟我問別的女人,你還是個男人嗎!”


    “隨便你怎麽想。”謝微時淡淡地說。


    “你不管我就算了,連你爸媽都不管了嗎?!就算你從小一個人住,他們也都還是你爸媽呀!”


    謝微時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又不止我一個兒子。”


    林栩被氣得冷笑了起來:“真沒想到你原來是這麽冷血一個人,虧我之前還那麽喜歡你!”


    “你不就看我長得還行嗎?”謝微時嘲諷道,“’除此之外,打遊戲玩電腦,一無是處。’”他模仿著她的語氣。


    “你……”


    “你看走眼了,林栩女神。”


    “謝微時!你還不如幹脆死了!讓你爸媽省心!讓我們所有人都省心!”一聲“林栩女神”,徹底地刺激到了她的神經,她失態地尖聲大叫起來。剛走完一波下飛機的旅客,這時候這個通道處已經沒了什麽人。然而遠處等行李的旅客仍然被嚇得遠遠地望了過來。


    謝微時側身站到合抱粗的廊柱後麵,戴上了剛才取下來的口罩。淡薄著聲音說:“你罵人還是這麽惡毒啊,林栩女神。”


    “想要我死,哪有那麽容易的事。”他冷冷地說著,向外麵走去。“下個月結婚是吧,把你的脾氣藏好,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麽能忍。”


    ……


    方遲在機場候車處叫了輛出租車。“旺角,亞皆老街81號。”


    司機發出了一聲極為嫌棄的聲音。


    這司機五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製服,頭發抹著發油整齊地向後梳去,有幾分英國紳士的風度。


    他用帶著濃濃粵語味道的普通話說:“小姐,你說的辣蛤地方,我的不去的啦。”


    “為什麽?”


    “好髒啦。水產市場,臭水溝裏頭撈起來的大黑魚,臭氣熏天,幾條街外頭都聞得到啦。”


    “那麽放我在先施大廈,我自己走過去。”


    司機終於還是不大情願地同意了。


    “小姐啊,經常來香港?對旺角很熟悉啊。”


    方遲隨便應了兩聲。


    旺角的水泥路麵年久失修,出現了長長的裂紋,上麵畫著斜相交錯的警示線。天空灰色的濃雲一層壓著一層,仿佛都壓在了那些陳舊的鋼筋混凝土大樓上。


    燈箱密密麻麻地排布著,顏色彌久而回黯。一扇扇鐵門上貼著“金猴”的年畫,寫著“招財進寶”“恭喜發財”。但她分明記得猴年是16年——她進入十九局的那一年,開始風靡全世界的那一年。


    這麽多年過去了,時間在香港卻仿佛停滯在了那一個時點。


    路上的行人並不多見。這些年中出現了不少千葉城這種模仿舊香港九龍城寨的地方,把高聳入雲的樓宇、末日一般的破敗感、五色迷目的霓虹燈光、無政府主義……全都做到了極致。從而也就吸引了大量本該來到這裏的遊客。


    現在的香港,最熱鬧的是菜市場。一個無法取代的地方。


    方遲走過先施大廈,在一個無人的地方停了下來,戴上耳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盛清懷。”


    電話中傳來一聲尖刻的冷哼,“就這樣和上司說話?”


    方遲說:“你早就已經不是我的上司,我現在也已經不是你的下屬。”


    “好大的口氣!”盛清懷在電話中冷笑,“我早就跟史崢嶸說過,十九局就不應該招你這種女探員!”


    “你錯了。”方遲平靜地說,“十九局不應該招募的人,是你這種一直試圖黑吃黑的極端主義者。”


    “嘖嘖嘖。到底是脫離了十九局,終於把你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彼此彼此。”


    “說吧,給我打電話,什麽意思。”


    “盛放。”方遲簡潔地說,“你去調查一下,他是不是看了一種叫’冰裂’的東西。至於’冰裂’是什麽,我稍後發一份報告給你。你給我一個你的私人郵件地址。”十九局內部有自己的秘密信息傳遞通道,但現在兩人既然都已經被隔離出了十九局,自然都不能使用了。


    盛清懷口述了一個地址。


    方遲發現他這個地址,既不是加密郵箱,也不是其他見過的郵件服務,看起來是一個自建服務器的郵箱。


    “我突然想起來,sin,”方遲說,“我還從來沒有在中見過你的avatar。”


    盛清懷冷笑一聲,“我是一個老掉牙的黑客,怎麽跟得上你們這些玩的小輩們的潮流?”


    說著,他便掛了機。


    方遲還想問他關於玫瑰之路的事情,然而再撥過去時,這個號碼已經不能用了。


    顯然,盛清懷仍然保持著高度警覺。


    方遲看了看手機,向腥臭的味道飄過來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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