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的童年並不快樂,他的先帝爺爺把他們父子安置在離京十萬八千裏的荒苦之地。於是老王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關上門喝個酩酊大醉,然後盡情地罵他弟弟狗皇帝,不怕那混蛋聽到。酒醒了,就想著法子折騰明帝。但凡宮裏那位太子會的,明帝都要會,而且樣樣都要比他好。


    老王爺和老皇帝這對兄弟,恰好一武一文,當初競爭太子老王爺沒少為大晉立下戰功,然而先帝卻以老王爺殺伐氣太重而少仁德為由,將皇位傳給他文雅內斂的弟弟。老王爺一麵痛罵老子偏心,一麵暗恨自己吃了文化的虧。他老子喜文不喜武,總覺得他弟弟才最得自己精髓。


    大怒之下,老王爺衝進宮裏指著先帝的鼻子質問道:“你是不是老糊塗了!?”


    自己爹幹了這麽一件蠢事,明帝隻好對隨從歎氣道:“去收拾收拾行李吧,咱們得離京了。”


    果然,先帝怒斥老王爺大逆不道,本來想給他封一塊富庶之地養老,現在看來要不得,該讓他去吹吹冷風麵壁思過。


    京城到封地,老王爺走一路罵一路,髒話不帶重樣兒。


    喝醉了,老王爺就反複念叨:“我比他差在哪兒了!?我哪點不如他!?”老王爺窮盡一生都沒想明白這個問題,所以他一輩子沒咽下那口氣。


    避免外人看他老爹笑話,老王爺喝酒時明帝遣散下人親自服侍。他老子想不明白的問題,他倒是看得明白。


    “哪點不如?福氣不如唄。這點羨慕不來,也不能不服啊。”


    那時候所有弊病還沒浮出水麵,都潛伏著悄悄腐蝕根基。日子過得人發懶,什麽大誌氣都是雲煙涼風一吹就沒影兒了。明帝覺得這樣也很好,每個人都待在自己想待的位置安安生生過日子。


    雖說二十四衛是為保護他而誕生,但明帝不認為有人惦記他的命。他妨礙到誰了嗎?每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想殺他的人隻怕疑心病已病入膏肓。


    夜裏他被屋外的打鬥聲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沒敢貿然開門隻把窗戶拉開一道縫隙。


    正好目睹七砍掉一個人的腦袋。


    人身體裏原來有那麽多血,脖頸飛出去的血像一隻無形狀的手想抓住那顆與身體分離的腦袋。可惜它抓不住,那腦袋咕嚕嚕滾入了草叢深處,於是殘缺的軀體隻好頹廢地摔在地上。


    七展臂一抖,抖掉刀刃上蜿蜒的血。


    揮刀斷項如信手摘花。


    明帝後退一步,黏膩的血腥氣從那條打開的窗縫擠進室內,口鼻間仿佛悄悄冒出血珠子。


    起初,明帝懼怕這二十四個人,人的命在刀下輕薄如紙。


    後來,明帝回過神來,又覺二十四衛於他而言實在意義非凡。他們的存在時刻提醒著他,日子並非是風平浪靜的,誰都別想真真正正與世無爭。雖讓他看見了死亡和殺戮,卻也護著他度過最初最艱難的青澀歲月。


    他們是最先來到他身邊的,在任何人之前,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


    其實放鬆下來相處,二十四衛還是很可愛的。


    比如老九,輪到她值守時,她總是悄悄地藏著,叫她也不答應假裝沒人。然後,在早晨睜開眼時,會看到一個女人頭倒掛在眼前,烏發遮天蔽日垂落,伸長舌頭翻白眼。把明帝嚇得掉下床,老九倒懸在梁上大笑。


    後來明帝機智地先翻身,麵朝下趴在床上再睜開眼睛。


    老九嘖嘖嘴,道:“主子變聰明了,沒以前傻乎乎好玩!”


    ……你主子的機智都是你逼出來的。


    比如,他私下悄悄問小二十,你們平常值守時會不會很無聊,待在房梁上一整晚不睡覺。


    “不會啊,挺有意思的。”


    “沒事兒,真無聊就跟我說實話,我幫你們想想辦法。”


    小二十把手一揮,道:“主子,你放心吧,我們一般都在房梁上打吊牌……”


    “打吊牌!?”


    “對啊,不然為什麽一夜四個人輪值?”


    “不是為了四方無死角的守護我嗎!?”明帝的感情被欺騙,他道:“所以是為了湊一桌吊牌!?”


    知道了這個無情的真相,明帝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以前,暗處有人默默守護著他,很快就能安心入眠。現在,他總覺得有人在打吊牌,能聽到紙牌落在梁木上的聲音。


    帝翻身坐起,揉揉腦袋,道:“那啥,你們出來一下,陪我打打馬吊。”


    輪值的二十四衛:“……”


    明帝和他老子一樣,善武不善文,偏老王爺要把自己吃的文化虧在兒子身上補回來,強逼著明帝練字習畫。在明帝看來,字嘛醜一點不要緊,別人看得懂就行。畫嘛,簡單一點無所謂,重要的是傳神。按照他給自己定的要求,絕過不了夫子那關。


    不過不要緊,他有二十四衛嘛。老九善丹青,老六善書法。


    書房裏,老九額上青筋直蹦,老六就乖多了,明帝讓他寫多少字帖就寫多少。寫完了還捧著字帖軟萌萌地問主子夠不夠,不夠他再寫點。


    明帝在回廊溜鳥兒,邊溜邊嗑瓜子兒,路過書房,從窗戶看一眼替他做功課的老六和老九,感慨二十四衛真是寶呀。


    哪哪兒都缺不了他們,主子的貼心小棉襖。


    後來有了薑先生,明帝的小花樣兒全失了效用。薑先生真是煩透了天天給主公謄寫文書,看明帝的字簡直傷眼睛。為了主公的體麵,也為了減輕自己的負擔,薑先生再忙也要抽出一個時辰,搬個凳子坐在明帝書桌邊,親自監督主公練夠二十張大字。


    寫的不好還要打手心。


    堂堂大晉王爺,一方霸主,關上門來天天被自家謀士打手心。


    逢著不輪值也不出任務的日子,老九就在回廊溜鳥兒,邊溜鳥兒邊嗑瓜子兒,路過書房,從窗戶看一眼練字的明帝。吐掉瓜子兒皮,道:“薑先生,有時間的話,把主子的丹青功力也提一提吧。”


    給驕陽寫情書時,明帝學的那些詩詞歌賦總算有了用處。他雕琢語言,又借語言來雕琢自己的心意。他自覺深得詩的精華情的精粹,通讀一遍,不敢相信這麽婉轉多情的詩是自己寫出來的。


    連薑先生都誇獎有進步。明帝喜顛顛兒地寄給驕陽。日夜盼,好不容易盼來了驕陽的回信,拆開一看隻有一行字。


    ‘看不懂,直白點。’


    小心翼翼折好回信,明帝感慨道:“驕陽與我實乃同道中人,這輩子注定要吃文化的虧。”


    說起驕陽,明帝又欣喜,又感傷。那是個像風一樣自由的女子,她會停留在某一處,可隻要她想,她能去往任何地方。禮儀教條難不倒她,凡規俗矩也奈何不了她,偏偏是愛,將她束縛住了。


    登基那年的宮宴,身為皇後驕陽必須盛裝出席。那天,明帝一大早就見不到驕陽的身影。直到七來找明帝,帶他去角落的側殿。


    驕陽躲在側殿裏悄悄梳妝,早早穿上了她不喜歡的繁複宮裝。她的臉頰有點發紅,胭脂塗好又抹去,把臉頰擦得微微紅腫。畫眉也是,不是畫粗了就是兩邊不對稱,於是畫一遍擦一遍。


    禮部的官員沒少彈劾明帝的皇後,斥驕陽舉止粗魯不配為一國之母女子表率。閨閣的小姐們也不愛和驕陽打交道,常常背地裏嚼舌根,說皇後身上有一股海的鹹味,隔老遠都能聞到。她們一邊小聲說著,一邊拿香帕捂住自己的口鼻。


    該慶幸她們沒去過海邊,否則一個一個都得暈倒。


    十一勸驕陽,道:“主子,您是皇後,您想怎麽來就怎麽來,無需在意旁人的眼光。”


    “我是不在意。”驕陽小心翼翼畫著眉,道:“可夫妻為一體,我不能連累他。”


    明帝的體麵,就是驕陽的體麵。她無懼於任何人指責議論,卻不能讓明帝因此丟臉。


    驕陽曾親手粉碎了一條一條束縛,現在又為了明帝,把那些粉碎的東西拚湊起來,重新套在了身上。


    帝推開側殿的門,在驕陽驚訝的目光中拿起眉筆,親手為她描畫。


    兩個人在側殿折騰了好幾個時辰,終於畫好妝,驕陽對著銅鏡看了看,一拍明帝,喜道:“行啊!看不出你還有點兒真本事。”


    明帝笑嘻嘻地沒答話。


    晚上,帝後攜手入宮宴。


    驕陽臉上的妝引起不少女眷的議論。什麽平日裝得多麽與眾不同,還不是要靠胭脂水粉裝點自己,和我們沒什麽不同。什麽她應該多擦點香粉,坐在這裏還能聞到海鹽味。


    入座後,帝握著後的手,向後排女眷的坐席道:“諸位夫人小姐,不知朕這次畫的妝容如何?還請指點一二。”


    議論戛然而止。


    連前排的官員大臣們,都不由麵麵相覷。


    帝王畫眉已屬稀罕,更別說畫完了還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想必還不夠好。”明帝也不管在座賓客,自問自答道:“不過沒關係,朕往後勤加練習,會畫的越來越好。”


    話鋒一轉,明帝的目光鋒利起來,帝王威嚴與戰將的殺伐之氣重重壓下去,迫得所有人微微低下頭,聆聽聖意。


    “朕隻是想讓你們知道。驕陽是朕的妻,她的一切,好的,壞的,都是與朕有關的,也僅僅與朕有關。”


    所謂榮辱與共,並肩而行,誰也不會稍快一步,誰也不會落慢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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