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朋友當中時,他的腳步好似踩在雲端。


    妮慕注意到了:“你臉色不大好,尤利爾。你怎麽了?”


    學徒揉了揉眉毛,突然想知道她們眼中自己的臉色有多糟。“不過一點小事。我一出門,不巧遇到卡加特伯爵和他兄弟吵架。”


    “巴拉布?”


    “他轉告我德拉的口信,是她失蹤前留下的。我有點意外。”


    “也許她還存有一絲榮譽心。”茶杯女士哼了一聲,“覺得愧對於你。”


    “愧對?噢,是的,或許吧。”尤利爾差點沒聽見她的評論,“我……不算了解她的事。”他下意識搬來巴拉布的句子。“對了,卡加特伯爵很關心諸位啟程的時間,以便安排最近的工作。”


    “無需他關心。我們今晚就走,矩梯準備好了。”蒂卡波皺眉,“你不大對,尤利爾,我看你還是和我們一道。萊蒙斯·希歐多爾閣下很可能把你拴在布列斯。我有辦法改變光線,帶你悄悄離開。到時候,你想去哪兒都行。”


    他喉嚨一哽。“不。不必。我還有事要辦。”


    “到底是什麽事?”霜巨人很不安:“你的臉色更差勁了。你受傷了嗎?”


    “應該是這原因。”自巴拉布告知他德拉的口信到現在,尤利爾簡直快要窒息了。“我得先透透氣。你們不吃東西嗎?我去找位侍女帶來。”


    “我們很少消化人類的食物。”


    “噢,難免如此。我得通知卡加特伯爵你們的告別時間,他需要……”


    不巧的是,尤利爾話未說完,有人在這時敲門。“魯米納森?”他問。


    茶杯女士親自去開門。“真沒想到,你竟然沒在宴會上出席。”安戈瞄一眼在場人員,轉頭衝她抱怨。“能不能露個麵?你是我們的聯絡員……”


    “問我的話,我寧願在他老弟麵前露麵。巴拉布·塔蘭尼塔司好歹是個神秘生物,而且身手不錯。凡人餐宴有什麽可關心的?”


    “你有點極端了,蒂卡波。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安戈皺眉。“平常她不會說這種話。”他對尤利爾和妮慕解釋。


    “這很明顯。”霜巨人回答,“你快安慰安慰她吧。我們走。”她突然攬住學徒,硬生生擠過門去。尤利爾感到肺裏的空氣被壓了個幹淨,又塞進去一大堆絨毛。


    “老天。”他好容易才脫身。“我自己能走。”兩隻腳在石板邊錯絆子。“有話要說,妮慕?”他總算站穩。


    “巴拉布是不是……?”


    諸神有眼,別問了成嗎?尤利爾歎息一聲:“沒錯。你知道些什麽?”


    “我放她走了。”


    “不難猜。他說你眼看著德拉·辛塞納離開。還能是怎樣?”學徒放緩語氣,“這不要緊,妮慕,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


    “巴拉布這麽說?”她似乎吃了一驚,“他對佩欣絲說,我隻是瞧見她起身。”


    當然,他又不傻,知道和什麽人說什麽話。“不論如何,我們沒有決定性的證據認定她有罪,因此沒人會追究你的責任。別擔心這些了。”尤利爾擺擺手,在走廊中尋找方向。一條條台階上下交叉,被雕花扶手和觀賞藤蔓覆蓋。貴族的城堡對他向來是迷宮。


    “她不是自己離開。那惡魔,費裏安尼。”霜巨人捂住眼睛,從指縫裏瞄他。“是他帶走了德拉。”


    誰?尤利爾差點栽下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費裏安尼?”


    “我沒辦法!當時我找不到你。”


    那你也不可能找到費裏安尼!學徒記得當時景況,“長者”最終替他麵對夏妮亞·拉文納斯。你不是我的仇人……你是什麽人與死人無關……


    低語在耳邊回蕩不休。他以為那便是長者的遺言。惡魔在法則巫師手下能有什麽結局?“費裏安尼留下來幫我。”尤利爾告訴她,“沒有他我逃不掉。”


    霜巨人瞪著眼睛:“啥?”不知她詫異的是結果還是動機。


    我以為他死了,夏妮亞殺了他。但他其實早死了,回到黑城的隻是亡靈,然而法則巫師會焚燒惡魔的屍體,讓亡靈也塵歸塵、土歸土,我在大街上見過他的同胞們的灰燼。這些話全卡在尤利爾的喉嚨裏。


    一種奇怪的感受湧上心頭。他忽然覺得似曾相識:聽聞本該死去的人重新出現,見到屍體無緣無故發生異變……在伊士曼的王都,在銀頂城,甚至更久遠的浮雲之城的教堂裏……


    隻有死亡能給予答案。


    “或許有人假扮了他,或許他運氣太好。”學徒對她說,“惡魔不能以常理度之。既然德拉在他手上,我會去親眼看個清楚。沒錯,現在就去。”


    他把參與宴會的外套脫下來,掛在雕像伸出的手臂上,露出羊毛夾克和厚襯衫。手套藏在靴子裏,小刀和一些零碎貼身攜帶,隻能瞧見點兒輪廓。接著他戴上防風帽,披上圍巾,以便悄無聲息地融入黑城商人的行列。


    妮慕盯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要走了?”


    “事不宜遲。我看他們拖不住萊蒙斯太久,安戈已經找來了。”


    “你要去找她嗎?現在?”


    “恐怕是這樣。”尤利爾回答,“我得留下。在黑城。蒂卡波的主意不錯,若她向萊蒙斯提出讓我與你們同行,我會非常感激。”


    但你其實要獨自離開。妮慕臉上寫著這句話,但沒說出口。她很清楚學徒的目的地。“我想你還有要做的事,尤利爾,不過聽我說,你最好盡快離開黑城,回到高塔的屬國去。這比什麽都重要。”


    “在聯盟離開前,我很安全。”時易事變,如今輪到聯盟替他吸引寂靜學派的注意力了。但願夏妮亞·拉文納斯沒什麽用來定位的巫術。


    “聖騎士長閣下會直到淩晨才有空。”她承諾,“他將認定你要和我們一道逃走,藏在了商人和騎兵隊伍中。無論如何,他找不到真人。”


    尤利爾也樂意這麽想。“再見,我的大朋友。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不及你做的萬一。再見,尤利爾。”


    他拍拍霜巨人的手指,轉身融入人群之中,遠離這個無意間卷入的漩渦,遠離混亂後的歌舞。


    ……


    宴會充滿觥籌交錯的銅臭氣息,簡直是商人的集會。萊蒙斯參加過布列斯貴族的許多餐宴,大部分人願意點綴高雅,烘托熱情,以示自身的貴不可言。然而黑城有自己的特色。沒有舞女、沒有樂手、沒有交際花——這其實都算優點;但同樣也沒有隱晦的暗示、克製的措辭和真誠的交流——後者大概也不算缺點罷。畢竟,布列斯人什麽時候有過實話呢?


    他也不會對伯爵指出意見。不能說卡加特伯爵在風度上有所虧欠,但他本人與布列斯的傳統貴族可謂是毫無瓜葛。起碼到現在為止,此人出現在他眼前的時間還沒有一隻完整的烤雞多。


    “酒不合胃口,閣下?”


    萊蒙斯對矮人領隊舉杯。“學派的夜鶯還在城裏遊蕩,我不能喝酒。”


    “非凡的意誌力,呃?我的同族們向來無法抵抗酒精,啥口味都不行。”佩欣絲·霜盔將杯中物一飲而盡,哪怕容器有她半張臉那麽大。“有總比沒有強。”


    “你們什麽時候啟程?”


    “我決定不了。問安戈吧,他負責這些事。”她眨眨眼睛,望向亂哄哄的餐廳。“這些事。呃。”一個酒嗝。“抱歉。所有事。”


    上次碰麵時,她還謹慎、嚴肅,談吐非凡,誰敢相信?這女人一下子頹廢了不少。“我瞧他的神秘造詣有些勉強。”


    “噢,西塔的進境總是慢得令人發指。他經驗豐富,沒什麽的。”


    多麽言不由衷。這是上司的懲罰,萊蒙斯心想,聯盟派來安戈代替你的位置。失敗者必須付出代價,再也不複當初地位。“你們早該通知我,佩欣絲,隱瞞有何必要?”萊蒙斯忍不住責備,“我本可以多帶些人手。”


    “沒意義,閣下。事已至此。寂靜學派贏在手段而非數量,巫師比聯盟更看重這次搶跑。還有惡魔結社,都說空島戰事緊張,看來他們還有餘力。”她自斟自飲,“本就難以成功。”


    這話無意中刺痛了他。


    “手段?”萊蒙斯桌下的手握緊。“寂靜學派在挑起內戰!夏妮亞·拉文納斯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依我看,她很快就能和白之使媲美。”


    “噢。我以為‘神學家’是你的對手,閣下。”


    事實上,羅珊·托斯林走得很幹脆,得知夏妮亞失手後,她便放棄了聖騎士長手中的聖經。


    “沒有主人,我拿它有什麽用?學派不是沒得到過這種東西。”羅珊告訴他,“那孩子才是鑰匙。”眾所周知,巫師曾將一卷奇特的神秘物品——後來稱為聖經的『教典』丟給蓋亞教會保管。修士們對其毫無了解,直到黑騎士奪走了它。


    萊蒙斯對聖經的了解並不比修士更多。在他眼裏,無論『教典』或是『誓約之卷』,隻不過是效果非凡的神秘物品,或許對個人有所幫助,但根本不值得寂靜學派冒著如此風險索取。


    它唯一的價值,大約也是用以吸引追逐者,還得估計雙方的能耐。惡魔結社中便有人追尋它,不死者領主曾為它闖進教堂大肆屠戮,最終卻從兩位法則巫師手中脫身,並導致了其中一位的死亡。這東西完美發揮了應有作用。


    這是自新生代之戰後,神秘領域首次出現空境的損失,萊蒙斯心想,哪怕是十五年前的獵魔運動……


    噩夢般的經曆。我這輩子都忘不掉。想到這些回憶令他的情緒雪上加霜,何必折磨自己?


    但有許多人沒機會回憶。惡魔結社是神秘領域的頭號大敵,連加瓦什也隻能屈居其下。萊蒙斯並未與“紋身”交過手,但很清楚新生代和老資曆空境的差距,就像麵對“神學家”羅珊,他在職業上有優勢,然而卻被層出不窮的巫術和神術抹平、甚至反超。說老實話,我並沒有多少勝算。


    他忽然感到不寒而栗。那亡靈騎士無疑在“紋身”和“怪誕專家”的合力下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如果神秘領域沒有三位聖者,萊蒙斯不知道怎麽才能對付他。此人據說是新任的死海之王。


    “神學家”羅珊·托斯林也是個難纏的對手,但她總歸不是真打算與萊蒙斯你死我活。聖經。她的目的是聖經……和那高塔信使。萊蒙斯很想去摸杜蘭達爾的劍柄,心知自己並未在黑城的戰場上獲得任何勝利。


    夏妮亞卻和羅珊不同。或許是地位岌岌可危,或許是自尊在失敗中受創,聖騎士長能從行事風格中體會到此人的急躁。


    難免如此。萊蒙斯甚至有點同情對方:這女人千裏迢迢趕到伊士曼,希望為自己爭取名譽,結果被白之使拖在鐵爪城,整個白夜戰爭期間毫無存在感可言。從那以後,人們便稱她為“遲到女士”,以紀念她為學派作出的如此微薄的貢獻。


    萊蒙斯慶幸聖騎士團為他早早定下了名號。悲哀的念頭。我並非渴求名譽,他心想,但失敗已與我如影隨形。他愧對於代行者和光輝議會,愧對手中這把聖劍,可他還能怎樣呢?


    佩欣絲·霜盔和她的西塔朋友轉述了“光之女王”的意願,她將責任歸咎於同盟的不可信任。也許她說得沒錯。我護送瑪格達萊娜時,惡魔不就潛入露西亞的守護者隊伍中,用邪惡術法腐化了聖騎士?高地女巫被自己人殺死在聖城前,她早知自己的命運。


    而十五年前,樞機主教安利尼背叛議會,成為惡魔結社的“微光領主”。


    這才是關鍵,他心想,我們全都受他牽連。同樣的,寂靜學派的巫師也有不堪的傳聞,雖說學派的行事存在問題,但更多原因是“水銀領主”拉梅塔。在暴露惡魔領主的身份前,她是寂靜學派的重要成員。


    人們原以為神秘支點是絕對純淨的組織,萊蒙斯苦澀地想。即便是夜鶯,也決不可能通過火種儀式,別提身居高位。事實破滅了幻想。這麽看來,“光之女王”的顧慮似乎並非沒有道理。


    “我不是責怪你,閣下。”矮人領隊喝了點冰水,似乎清醒了些許。“這方麵……我們都有責任。女王陛下或許另有考量。”


    “但願是這樣。”他終於與她碰杯,“不管怎麽說,在你們離開布列斯的領土前,我都會盡力。”


    “要不了多久了。”紅光西塔與卡加特伯爵一道回歸,雙方都很愉快,仿佛談妥了要事。不等他們走近,佩欣絲跳下椅子,麵無表情地走向陽台。


    萊蒙斯叫住她:“你有懷疑對象?”


    “不。”她嘲弄一笑,“我就是被懷疑的對象之一。德拉是我的朋友,哪怕我們沒什麽交情。”


    “德拉·辛塞納?那個通靈者?”怎麽看都不像啊。萊蒙斯記得那姑娘,她不具備充當夜鶯的特質。


    “沒準她是無意的。我不關心。”


    “我會找到她。”萊蒙斯承諾,“然後查清真相。議會曾有過受人蒙蔽的時刻,我不否認我們的愚昧,是的。但獵魔運動永遠是我們的底線。”


    “隨便你,閣下。反正我瞧女王陛下是不會再回應我們了,她自有算盤。誰不是呢?”


    “管她在盤算什麽。”萊蒙斯固執地說,“不能以背叛者為借口。這傷及了神聖光輝議會的名譽,我一定會徹查到底。”


    佩欣絲·霜盔頭也沒回。


    ……


    他重新回到幽靈公館。窗戶大開,正午陽光穿透漂浮的灰塵,這棟常年鬧鬼的陰森住宅似乎也變得和藹。但跨進大門時,尤利爾不認為等在裏麵的會是好事。


    “費裏安尼?”


    “看來你找到我們了。”某人歎息。


    惡魔長者站在一株白蠟樹下,用陰影掩蓋輪廓。他完全大變樣:臉色枯槁,骨骼突出,肩膀和腰胯瘦得離奇,猶如一架掛著黑布的稻草人。尤利爾吃了一驚。


    想必他與霜巨人交流時不是這副模樣,否則妮慕說什麽也不會將德拉交給他。莫非夏妮亞真的放過了他?有沒有其他可能?學徒心髒狂跳。


    他的目光一定非常直白。“你猜得沒錯。”長者回答。


    “她……殺死了你。又一次。”


    “死人複活需要代價。”費裏安尼低頭瞄一眼自己,“更別提恢複神智。我仍是我,不是屍體誕生的死海之民。”


    複活。可怖卻誘人的字眼。“可怎麽能……?”


    “領主大人的契約。”他抬起頭,又瞄一眼學徒。“本質是無名者的恩賜。生前我是露西亞的信徒,而死後我的靈魂屬於加瓦什的蘇維莉耶。死神,冬神,都是祂。不死者領主是祂唯一的代言人。”


    尤利爾的喉嚨滑動了一下。


    對方微微一笑。“你的『靈視』,我的『厄土』,都是同類手段。你見過水銀領主大人,她可以自如控製金屬,無需通過巫術或魔咒。諸神賜予你我同胞恩澤。難道你還在抗拒它嗎?”


    可笑的是,他從未抗拒過,未來夢境一直伴隨他的神秘道路。使用時,尤利爾完全把惡魔的種種風險拋之腦後,再大的風險也無法與收獲相比。事實上,『靈視』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安全感。沒有這份被神秘領域人人喊打的邪惡天賦,我活不過穿越後的第一關。


    “我隻是沒想過。”學徒組織語言,“它會這麽……神奇。”


    他們都明白這話的意思。將屍體複生,喚回生前的靈魂,甚至讓他們取回力量投入戰鬥,聽起來簡直像是神靈權柄。尤利爾不清楚惡魔力量還能辦到這些事,高塔對此沒有記載。


    然而例子擺在麵前,無可反駁。尤利爾了解神秘支點,“長者”展現無名者的力量後,法則巫師一定會燒死他……但即便如此,“長者”此刻複又站在麵前。火也不能斷絕這份力量。


    尤利爾沉默了很久,但其實他有一肚子問題要問。你的主人來了嗎?夏妮亞·拉文納斯是否還藏在黑城?這間公館的秘密與你們有關嗎?結社還想做什麽?說到底,你們究竟處境如何?


    有些問題似乎沒有價值,有些問題以立場很難問出口。黑城中發生的是守誓者聯盟、光輝議會、寂靜學派以及惡魔結社的大混戰,而它僅僅是神秘領域漸起亂象的微小縮影,人人都有想要的答案,誰能一一作應?


    尤利爾希望自己更果決,更勇敢,更明智,好堪破眼前的迷津,但經過這麽多天的戰鬥,他滿身疲憊,竟下意識想避開它們。“德拉·辛塞納在哪兒?”


    “你幹嘛這麽關心她?”


    “若我不找來幽靈公館,德拉也不會被卷進這些事裏。”她大約會因中毒死在閣樓,到加瓦什定居了。


    惡魔嗬了一聲。“她活著。和我不同,那姑娘並非一心求死。”“長者”作答,學徒還想說什麽,但他劃個手勢,不再回應。“去吧,也許你會見到她。”


    回到熟悉的房間裏,遍地書本已不見了蹤影。魂靈秘儀的用具擺放整齊,被一把火燒成灰,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顏料味。


    幽靈埃希沒有出現。但願她聽從勸說,逃離公館後再沒回來。至於她的丈夫、公館曾經的主人科倫,尤利爾在壁爐中見到了此人的影子。一簇幽暗的藍色火焰包圍著他,男人掙紮、揮手,麵容因痛苦而扭曲。


    學徒盯著他,耳邊浮起陣陣哀嚎的幻覺。


    “我不想這麽做。”背後傳來一聲啜泣。“但沒辦法。”


    “辛塞納小姐。”尤利爾轉過身。通靈者漂浮在衣櫃邊,用手臂抱住自己。她半透明的臉上閃爍著淚光。


    “我別無他法,尤利爾,道路的盡頭是消亡。”她低聲說,“請原諒我。”


    “……你死了?”卻有生前的記憶。不必問她身上發生什麽了。“他分明說你活著啊。”


    德拉猛一縮肩。“這是……步驟。”


    步驟。成為幽靈?成為亡靈的一份子?尤利爾心中複雜,不明白她怎會落到如此地步。通靈者德拉·辛塞納不是七支點成員,但也活得自在,甚至比凡人貴族地位更高,她本應有遠大未來,在靈魂領域留下更多著作。


    然而她死在黑城,為了她期望更換的神秘職業,為了一條新路……她暗示羅珊·托斯林來到黑城,她搜集高地女巫的筆記,參與種種私人性質的神秘交流。而當一切結束,她選擇最後一搏,巴拉布親眼目睹她吞下大量煙草葉子,索維羅驟燒火種……


    一切串聯了起來。“你找到了瑪格達萊娜,她早有預感,搬離黑城,但還是沒躲過刺殺。”


    “那是之前的事。”在你倒向敵人前?“我……我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無路可走。


    “你不是寂靜學派的人。”巫師拒絕了她,沒有認同的她的研究,而那很可能是德拉唯一能聯係上的神秘支點。


    他不禁思考她的歸屬。除此之外,她對神聖光輝議會不抱好感,因為光輝是一切幽魂靈物的敵人。守誓者聯盟的佩欣絲女士有她的聯係方式,但隻在需要勞什子曆史時想起她。更別提閃爍之池,西塔女王甚至親自認定她不可信任。


    尤利爾重新審視這姑娘,她並非演技出眾,隻是選擇了一條常人不可想象的道路。


    “你是惡魔結社的夜鶯。”


    迎著他的目光,通靈者小姐點點頭。“我不是找羅珊來抓你,尤利爾。請務必相信我的解釋。”


    這裏曾確實有謎團,但尤利爾已經可以猜到了。“你把她賣給了結社。”他輕聲問,“所以你用我把她引到黑城?”


    “我沒辦法!是瑪格達萊娜,她接觸到惡魔結社後,匆忙逃離了黑城。我根本沒想到這間公館會有亡靈……我不想加入他們,真的。原本我打算跟佩欣絲去聯盟的。”德拉斷續著坦白,她的輪廓變淡了。“但羅珊……還有那些亡靈,怪物!老天……我無法擺脫。原諒我,尤利爾,我非這麽做不可。請你幫幫我。”


    “幫你?”


    “那惡魔要帶我去加瓦什。”提起這個詞,德拉渾身發抖。“求求你!我燒死了惡靈,但它們都會在地獄等我。”


    尤利爾不禁去瞧火爐,男人的靈魂已經不見了。他忍耐了許久的問題脫口而出:“你在公館看到了什麽?當年埃希一家……”


    “隻有這個不行。我可以告訴你曆史……”


    “這才是我的目的,德拉,曆史囊括了它。告訴我,當年發生了什麽?”


    “可怕的真相。”她恐懼地望著學徒,“比先民更加古老。如今神秘領域和惡魔結社戰爭激烈,卻也不及它的萬一。”


    “神降?還是謀殺?告訴我!”


    “不,不!他聽得見。不能……相信我,尤利爾。”她祈求,“別再探索下去,別去聽那些低語。”


    “誰聽得見?有人脅迫你?”


    德拉·辛塞納的靈魂張開嘴,但沒能發出聲音。尤利爾心中狂跳,當即轉過身。


    一個黑影立於身後,陽光在他周身被稀釋、驅散。他雙手放在劍柄上,與腰齊平,白骨般的劍刃刺入地板。從安托羅斯大教堂的供奉台上被奪走後,這把劍似乎已習慣了取人性命,鋒刃寒光熠熠,猶如一把通往地獄之門的鑰匙。


    藍色火焰在鋼鐵中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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