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身影定格在冰裏。


    喬伊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落到了吉尼瓦身上。他心裏說不上傷感,因為對他而言塞西莉亞不過是一個見過幾麵的陌生人。


    煉金魔藥的起效很快,也許她才接觸沒多久,酒吧就被點燃了……可已經來不及了,喬伊知道如果自己不是看到了火光,是絕對不會趕回來的。


    魔藥和掛在鍾樓上的人?


    看樣子那個亡靈法師還沒有空境的實力,不然也用不著這麽心翼翼地試探了。


    熱風穿過馬路,椴樹的大葉子閃閃發亮。而這風光在酒吧的台階前終止,以黑紗女人側倒的冰封屍體為界限:一半風和日麗,一半殘垣斷壁。焦炭與岩石、磚瓦構成灰敗的災景,在這死寂之上盤旋著若有若無的哀戚的挽歌。


    隻有同樣冰砌雪塑的紅發少女孤立在夏日的盛景中,猶如整個世界卑微與安寧的縮影。


    “亡靈法師……”


    學徒重複著這句話。


    他的身體一動不動,胸口的起伏都緩慢下來,生命的光彩在瞳孔中熄滅。尤利爾知道自己什麽也做不了,做什麽也沒用。塞西莉亞已經死了,他的胡蘿卜姐再也不會等著他說出心意了,那青澀濃烈的情感和兩廂廝守的承諾,他又能說給誰聽呢?


    “他們是死者之國加瓦什的神秘者,敬奉死亡,謳歌終結……其實就是一群瘋子而已。”使者說道。


    仿佛證實他的話一般,對街的商鋪裏猛的一陣巨響,一頭食屍者在笨拙的努力之下,終於衝破了緊鎖的房門,朝著活人發出本能的嚎叫。


    喬伊手上的戒指亮了亮,冰層爬上了亡靈的雙腿,把它定在地上。


    “殺了我吧。”尤利爾輕聲說道,他看都沒看那嘶鳴的死屍。


    “你不恨亡靈法師嗎?”


    “我隻恨我自己打開了門。”學徒搖了搖頭,“死的本該是我。”


    “食屍者殺了她,亡靈法師喚醒了食屍者。”


    “所以呢?”尤利爾用無神的雙眼直視著喬伊,它們原本是深棕色的,現在卻隻有一片黯淡。“他是神秘生物,我能做什麽?”


    “他原來也隻是普通人。”年輕人說道。


    “我知道。”到了這個地步,尤利爾也意識到真正想要自己成為神秘生物的不是索倫,而是它的主人喬伊了。


    但他不想成為神秘,他不喜歡這些違背常理的東西了。


    “我們逃出來的時候,塞西莉亞還活著。我告訴她我會用生命守護她,但塞西拉不讓我這麽做,因為有時候我即便搭上性命也無濟於事。”學徒的話語混在灰燼被風吹動的沙沙聲裏。“她說的對,我們都是普通人,注定這麽過一輩子。”


    “你不想為她報仇嗎?”使者不由問道。


    “報仇?那有什麽用呢。”尤利爾答道,“讓我隨她而去好了,仇恨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東西。當你真正意識到自己失去了此生的珍貴之物時,沒有任何一種情感可以代替悔恨。”


    喬伊沉默了。他眼前逐漸模糊,似乎看到一列銀灰色的火車緩緩發動,車門合攏不留縫隙,緊接著如同流星從身前疾馳而過。


    街道上的食屍者多了起來。


    年輕人竟然恍惚了。


    下一刻魔力的暴動突如其來,風霜化作刀劍,將敢於撲上來的亡靈切成滿地的殘肢——


    白骨碎肉灑了一地。


    尤利爾忍不住轉了轉眼睛,他知道喬伊很強,但完全不知道年輕人可以達到這種地步——曾給自己和塞西莉亞帶來滅頂之災的亡靈生物,在使者麵前隻有被扯碎蹂躪的份。


    “尤利爾,我想塞西莉亞不會同意你的選擇的。”年輕人沙啞著嗓子說道,但這反而讓他顯得有了幾分人氣,不至於使人誤以為他是那些死屍的同類了。“她為你而死,你也要以死報償嗎?”


    這話使學徒愣了片刻,他抬起頭看著少女的麵孔——她還帶著微微的笑容,摘下了眼鏡的時候尤利爾才恍然發現那份柔和的美麗,淚痕與血跡讓這微笑格外惹人愛憐;火種還沒來得及燒幹她的血肉,是以熟悉的臉頰依舊帶有著女孩生前的稚嫩和豐盈。


    塞西莉亞的眼瞳被霜雪遮蓋,猶如在炎之月的夜晚瞭望星空時朦朧的星點。


    那披散在身後的一頭秀發飄起來,似是凝結在了永恒中的火焰。


    光輝而明豔。


    深切的哀痛這才將他從絕望的麻木中拯救出來,尤利爾不知不覺竟再次淚流滿麵。他的胸口一陣絞痛,哽咽住至於無法呼吸。


    塞西莉亞並非是那種個性張揚的人,她總是膽怯、畏畏縮縮,還有一點笨拙。學徒還記得自己初見她時她那慌亂迷糊的模樣,但就是這樣一個膽的女孩卻能在生死交錯的刹那為自己鼓起勇氣。


    她為我而死,尤利爾捫心自問,你要辜負她的一切,她堵上未來給你換得的明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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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無法克製的產生了動搖。


    “可沒有你的未來……塞西莉亞,你知道,你知道的……那不是我想要的。”


    喬伊平靜的說道:“尤利爾,你要清楚人不會隻為了愛情或親情而活。”


    “但我已舉目無親。除了塞西莉亞,我還可以為誰而活?”


    “為你自己,尤利爾。因為人生來就是要活下去的。”


    年輕人站在他麵前,對學徒伸出手:


    “我們必須比我們經曆的苦難更偉大。”


    學徒怔怔地望著喬伊。


    一股暖流從心髒迸發出來,穿透四肢百骸,浸入骨骼血脈。他終於壓抑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在這歇斯底裏的悲鳴中,掀起的卻是澎湃的向外推動的氣流——


    靈魂的火焰燃燒起來,魔力攪動,雲層翻湧;道路兩旁的椴樹樹幹被風壓摧折,狂風帶著落葉與灰燼向四麵席卷。


    一團虛無的光芒從他的額頭綻放,帶著牽動元素與意識的力量潮汐,在秩序之線交織的羅下點燃非凡的火種。


    尤利爾朦朧間聽到了回響的鍾聲;此刻已是天光熾盛的白晝,連綿落下的陽光根根如利箭;高溫下冰融雪化,彌散而起虛幻的輕煙雲霧。燦爛輝煌的火焰以純粹的意識與記憶結晶而成的靈魂為薪柴,竄躍升騰在生命的祭台之上。


    名為魔力的秩序根源自天穹降落,這力量構築起表象與真實的橋梁——


    至此,新的神秘誕生了。


    尤利爾望向塞西莉亞,少女在光明中對他展露著笑顏。


    生命與死亡在他的靈魂中烙下印記,學徒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存在為何物。他開始嚐試著去接受命運的更迭,而非用平凡的借口逃避改變。


    普通不是庸碌。普通人的一生自然有其價值,他們平凡無奇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期待著下一個瞬間的浴火新生。


    當這個轉折到來,經曆過的所有的悲傷喜悅都會冰釋;它們組合拚湊成曾經與現在的軌跡,而這不完全的軌跡才被稱之為命運。


    因為那未來永遠都有希望。


    ……


    等到煙塵散盡,璨光熄滅,隻有喬伊還能站在原地。


    尤利爾抬起手臂,握住了年輕人的手,而後站起身來,用袖子擦幹臉。


    魔力在他的周身盤旋,“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你指什麽。”喬伊側過頭。


    “當然是對亡靈法師的討伐戰鬥——”


    嘿,你以為剛剛點燃火種……


    指環忍不住習慣性的想要打擊他一下,但寫到一半就在年輕人的冷眼下訕訕的停住了。


    喬伊探出手,在身前緩緩地劃過,一柄晶瑩剔透的長劍憑空出現在他的手裏。


    那是一柄純白的斬劍,長約一臂半,柄頭鈍圓,刃身寬薄,握把上有一段無鋒的劍刃。它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劈砍,線條流暢而簡潔,卻帶有著猙獰凶猛的氣勢。


    “克洛伊塔規定,對加瓦什戰役的範圍內,每一位神秘者都必須參與戰鬥。”使者後退幾步,看著風壓過後再次圍上來的食屍者們。


    “你已經是其中的一員了。”


    他將冰之刃遞給學徒,握柄寒意森森。


    尤利爾接過劍,魔力在骨骼肌肉中穿梭,以往他想都不敢想的力量在身體中奔湧著——他輕易抓住了這把武器。


    混亂的情緒從他心頭流過。尤利爾分辨出來,那是哀傷、憤怒以及兩者混合而成的決絕。他感受到少女最後的心意,這與愛情一樣同是無言的。


    “我不太會用。”學徒神情莊重,心髒也跳動得厲害,但依然忍不住低聲提醒了一句。


    喬伊沒說話,並且麵無表情,看都不再看他一眼。指環顫抖起來,還未散去的水霧在半空凝成一串字符:


    這是斬劍,你也不是普通的騎士……所以隻要灌注魔力對它們砍下去就行了。子,你會抬胳膊嗎


    尤利爾也沒說話,他抿著嘴,眼神是學徒或服務生從來沒有過的堅定。


    年輕人與學徒擦肩而過,尤利爾怔了怔不懂對方的意思。但立刻他就明白這是在給自己試劍的機會了,因為對麵的食屍者已經拖著利爪撲了過來。


    一共五頭。


    它們沒有隊形陣勢可言,僵硬的腳板踏在地上力道極重;從服飾上看得出來這些亡靈原本都是城中的平民,但麵容已經分辨不出男女老幼;死灰色的皮膚下沒有流淌的鮮血,骨骼和肌肉紅白相間著裸露在外。


    亡靈的聲帶震動著發聲,尖利淒然如荒原沼澤裏的寒鴉禿鷲。


    空氣同樣震動著傳遞聲音。


    長街掠過重疊的黑影,以往尤利爾隻能感受到風聲和竄進的殘影;但現在他緊張的雙手握住劍,卻能看到食屍者的每一個動作。


    火種跳躍起來。


    調動魔力仿佛是神秘生物的本能,學徒盯著自己的敵人腦海中正一片空白,這個過程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完成了。他猝不及防看到冰刃微微煥發出熒光來,趕緊手忙腳亂地提起這根長棍,想也不想就向前掄了個半圓。


    可尤利爾揮劍的片刻就意識到食屍者還沒進入斬劍的攻擊範圍——


    他的心一瞬間提了起來,想要後退又發現塞西莉亞的身軀就在後麵,學徒一時間進退維穀。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這柄本就不短的利刃忽然在這一揮之下鋒芒竄動;劍尖處吐出一道刺眼的銳光,白色的風壓化為脫體的半環狀飛刃,直接在半空將三頭食屍者攔腰斬斷。


    尤利爾自己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的長劍差一點脫手,劍尖擦地劃出一道火星來。學徒眼看著幾分鍾前將自己逼入絕境的死屍在五米之外慘遭腰斬,就好像它們趕過來就是為了讓他砍一樣。


    前後的巨大落差誕生出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那掙紮與選擇造成的悲劇在這力量麵前給人以無聲的諷刺。尤利爾心神顫栗之中,下意識地一提手腕又是一劍劃過,把一具穿裙子的屍體由右肩至左腰斷成兩截。


    而另一頭亡靈則更為倒黴,它似乎是打算蹬著不遠的房梁跳過來,結果還沒落地就又死了一次。被削飛的雙腿帶著胯部與腰腹分離,它們前後砸在地上,分別落在了相距不遠的兩個位置。


    濺起碎末和落葉。


    就連低智的死靈們也站住了,蓄勢欲發的攻擊土崩瓦解。


    “這就是神秘?”尤利爾看著自己的雙手。


    “這就是力量。”喬伊答道。“火種的點燃意味著你不再是凡俗。”


    靈魂之焰,神秘的象征。


    “不,我始終是普通人。”尤利爾放下劍,“所有人都是。”


    就像秩序誕生出神秘一樣,已知誕生未知,平凡誕生非凡,絕望誕生希望。


    “我向你保證,塞西莉亞。”尤利爾低聲喃喃道:“假使這就是你的願望,那我無論如何也要走到路的盡頭。”


    熾日輝光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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