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地領,十五年前的事情每個人都知道。戴蒙僵硬地坐在泥地上,獵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這樣的靜止更長久。他在考慮自己的好奇心是否是好事,在這以前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獵人告訴他,“光輝”是個以太陽為標記的神秘組織,他們在追捕惡魔時殺掉了很多平民。


    一開始戴蒙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別說是神秘生物了,就是有貴族來到小鎮上或者是與貴族沾親帶故的騎士。他們隻要露麵就會引起一陣騷亂。這些貴族老爺往往用斧手和長槍衛開路,劍士簇擁在車前。若是有平民衝撞了衛隊,輕則會挨上幾鞭子,倒黴的更是被看做刺客。


    按照王國律法,刺殺貴族是禍及全家的罪名。而處決罪犯的場麵任何人都不陌生。戴蒙見到過士兵押著無名者在集市前斬首,第一次他嚇了一跳,往後就不覺得奇怪了。無論是平民還是罪犯,死多少人都與木匠的兒子沒關係。


    令他詫異的是,大人們似乎認為這是件錯事。他們的態度開始向著悲憫的神父傾斜了死刑犯會在處決前得到最後一次禱告的機會,這是桃樂絲教給他的知識。阿普頓一直想讓桃樂絲早點成家,但她卻喜歡往蓋亞的教堂跑。


    在懺悔日的晚上,桃樂絲向戴蒙透露自己渴望成為蓋亞的修女。戴蒙則在清晨將她的願望告訴阿普頓。父親給了姐姐一耳光,但踢了戴蒙一腳,然後回頭揪住桃樂絲的頭發。


    “你是個自私的蠢女孩。”阿普頓衝她吼,“侍奉蓋亞是神聖的職業,不是你這種人該想的”


    桃樂絲哭了一晚上,但後來她原諒了戴蒙。在男孩眼裏,再沒有人比她更無私更寬容了。如果這都不足以成為神職人員,戴蒙無法想象神父和修女該是怎樣的慈悲心腸。而這種被人傷害的慈悲使他本能的感到畏懼。


    同情死刑犯也是同樣。戴蒙知道那些都是犯了罪的壞人。偷盜的、淫邪的、詐騙的、殺人的,這些人在死前還能得到懺悔的機會已是恩賜。他們都是不得美德女神恩寵的墮落者。


    罪人得到審判,杜勒神父在教堂裏布道時說,你有心肝同情那些惡人,幹嘛不為被他們殘害的無辜者祈禱呢


    從那以後戴蒙再也沒害怕過行刑。他目睹砍刀落下,鮮血和頭顱一起騰空。他與身邊的大人一樣,隻有桃樂絲那樣的女孩才會別開眼睛。


    “聖騎士殺了人。”戴蒙滿心疑問,“那又怎樣呢”


    “他們殺了很多人。”


    “劊子手也殺了很多人。”戴蒙甚至覺得這個職業非常帥氣。


    “很多。”獵人回答,“是很多,不是一般多。多到你無法想象。劊子手他不是審判官,他隻是把斷頭刀。”


    戴蒙當然無法想象。“有小鎮那麽多人”這是他概念中的最多人數。聽說威尼華茲人口更多,它是個大城市。隻是戴蒙從沒去過。


    “小鎮有小鎮的幾十倍。”


    男孩忽然一動不動了。


    巨大的震驚使他幾乎忘記怎麽控製自己的身體。小鎮人口的幾十倍,戴蒙不會這樣複雜的算數題,但他明白那個答案值得畏懼。


    “他們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聖騎士就是要這麽做。他們追捕惡魔,燒死或砍頭。”獵人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瓶蜜酒。“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冰地領裏竟有這麽多無名者。”


    “但許多人不是惡魔。”連十歲孩子都知道這事。


    “也有許多是。”夏佐拔出酒塞,“要是往海岸撒一把沙子,諸神才知道怎麽把它們揀出來。惡魔肆虐的時候每個人都精神緊繃,貴族老爺們一個個比挨了揍的家犬還聽話。白鐵殼子說哪裏有惡魔,他們就恨不得把整片土地都犁上一遍。”


    “可是死了很多人。”


    “戰場上才是死人的地方。區別隻在於它消耗的是士兵,威尼華茲則是平民。男人戰死沙場是榮耀,倚強淩弱、跟女人小孩一起被掛起來焚燒的隻剩骨頭則是恥辱。”


    戴蒙不知該說什麽。在以前的十年人生裏他沒想過士兵,也沒想過戰場。他的腦子裏接受了太多新名詞,他意識到自己的內心在發生某種改變。戴蒙說不上那是什麽樣的變化,但卻隱約感到憧憬。“我也想擁有榮耀。”他告訴獵人,“聖騎士做得不對。他們就是在倚強淩弱。”


    威特克把酒瓶遞給他,讓男孩喝第一口。蜜酒甘甜辛辣,一邊滑下他的喉嚨,一邊迅速的在裏麵膨脹。戴蒙覺得自己吞下一口火焰,就連鼻腔也隨之發熱。他用力咽下去,胃也燒起來。這讓戴蒙有種錯覺,他現在已經是男子漢了。


    “大人都喝這個”


    一開口,獵人知道他還是那個小鬼。但威克特沒選擇點破男孩膨脹的自信心。“隻有最出色的男人才能喝得慣。”他轉去說聖騎士和光輝。“屠殺平民毫無榮耀可言,但他們還是這麽幹了。也許後麵有幾個有地位的畜生在推波助瀾的撈好處,對他們而言這就是場戰爭。戰爭就有好處可撈。”


    “真可惡。”戴蒙說。“為什麽不把秘密早點告訴我呢前兩天篝火鎮裏就有聖騎士,許多人還去迎接他們。他們忘記那些人殺掉的無辜者了嗎”


    獵人反問“白鐵皮可惡,還是戰爭販子可惡”


    男孩想了想。“都是,白鐵皮更可惡。”


    “你恨他們嗎”


    “當然。”


    “仔細想想,別學摩頓鎮長那個老滑頭。他跟康裏爵士完全是一丘之貉,現在除了代表這個那個,我真不知道他還會幹些什麽。告訴你的小夥伴們,下次在玩過家家的時候,別找個白癡做模特。戴蒙,別想那麽多,說實話。”


    “不不怎麽恨。”


    獵人露出一個早有預料的笑容。戴蒙辯解道“聖騎士沒有殺阿普頓,也沒殺掉貝拉娜和桃樂絲。”


    “所以你就沒理由憎恨光輝了”


    “他們犯了錯。”戴蒙猶豫著說,“犯錯就要受罰。我既不同情,也不憎恨。”


    “小孩子脾氣。”


    男孩十分惱火,他搶過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可還沒等他想作證似的說什麽,就彎下腰劇烈咳嗽起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幸運,戴蒙。別跟小鎮裏任何人提起十五年前,記住,別到處說。”獵人任由戴蒙在他的放縱下變得大膽。他凝望著午後的雲層,注視它們被凜風驅趕至小鎮的天空,又在神秘的限製下逐漸平複。


    威特克夏佐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親切。他的眼睛裏沒有友善的光彩,那種深邃不僅僅是雲影的重疊。“我本來有個弟弟。他在威尼華茲幹著倒賣皮毛的活兒,成家後有三個兒子。”


    好的開頭往往意味著糟糕的結尾。戴蒙早就熟悉故事的套路了。但聽到獵人說起故事來毫無阻礙的用“我”來敘述,他還是不由得臉色蒼白。


    “他他被殺了嗎”


    “不準確。德曼幸運地逃過了聖騎士的利刃與貴族排除異己的清洗,他逃到篝火鎮,投奔我。但他的兩個兒子死在威尼華茲,妻子則被指控為惡魔而套上絞索。行刑人告訴德曼,最近城裏的柴火不夠用,而且這樣能少受痛苦。”


    戴蒙沐浴在陽光下,卻感覺渾身發冷。


    離開威尼華茲使他付出了最後的代價。威特克將蜜酒一口喝幹。“德曼的最後一個孩子在路上遇到了真正的惡魔。最終隻有我弟弟一個人到達篝火鎮。我帶著哀悼迎接他,結果他在晚上就自殺了。”


    “我很難過。”


    “讓你別學摩頓,他的裝腔作勢就和小醜一樣誇張。你的難過我看得很清楚,這種話就不要說出口。”


    獵人忽然說道“你跟我的小侄子很像。”他沒再說起“光輝”和屠殺的事,而是陰沉地一笑。“秘密都告訴你了,篝火鎮的,威尼華茲的,還有我的故事。趕緊走吧,小鬼,你在我這兒什麽也得不到啦。”


    獨自悲傷是得不到慰藉的。男孩還想說什麽,但院子的門被撞開了。他吃了一驚,正要回頭


    “戴蒙”阿普頓的嗓門令人恐懼。男孩僵硬地轉過身,看到桃樂絲在父親身後探出半張臉。她一直沒忘記那次。戴蒙總算明白,父親是如何預料到姐姐不適合當修女了。


    回家的過程極其難熬。既是心理上的,又是身體上的。戴蒙一瘸一拐落在最後,他的臉頰與喉嚨一樣火辣辣的發著熱。父親的指甲修理得很難看,這對於扇別人的耳光十分有利。


    姐姐桃樂絲慢慢落在他身邊。“你幹嘛那麽看著我我不是為了告密。我追著你到栗子樹旁,看到夏佐把你抓住了。”在辯解之餘,戴蒙注意到她極力壓抑的好奇心。果然,沒等他回答,桃樂絲問道“他沒揍你,還請你吃東西了,你怎麽辦到的他跟你說什麽了威脅要把你釘在樹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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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最後一句無端的猜測使他忍不住開口。“他隻是在給我講故事。”


    “睡前童謠”她詫異地挑眉。


    “你們都知道的故事。關於烏鴉之家的。”突然間,戴蒙想起來,這個名字似乎就是一個大孩子取的。教堂裏並沒有烏鴉。他肯定也清楚其中的原委,卻不告訴我們。


    姐姐一下子失去了興趣。“那個鬼地方你知道了也沒什麽。”


    “還有別的東西。”她的關心雖然招致了不怎麽完美的結果,但畢竟出於好心。戴蒙正對威特克的經曆感到難過,他不假思索的就與桃樂絲分享“夏佐先生的弟弟一家都在十五年前死了,他說我像他的小侄子。”


    誰知道桃樂絲沒表現出半點同情。她狐疑地盯了戴蒙腫起的眼睛一會兒,仿佛在審視他是否在胡說八道。


    “戴蒙。”姐姐的低聲幾不可聞,於是她湊近了男孩的耳朵些許。


    “我得告訴你,誰都知道獵人沒有弟弟。他隻有一個嫁到威尼華茲的小妹妹,他妹妹也沒有兒子。”


    話音未落,桃樂絲挺起腰,大步超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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