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弟弟會怎麽想。麥克把信封在火苗上點燃,空氣中漂浮著油彩燃燒的刺鼻異味。等到灰燼落地,他又打開窗子,寒風湧入房間,帶走壁爐的熱量。窗簾猛烈地抽打牆紙。


    戰爭要結束了,這個消息簡直像是謠言。麥克坐在天鵝絨椅上,感到很不對勁。他習慣了馬鞍和草地,太平坦、太柔軟的座位反而古怪。和平對帝國來說,就是一把不舒適的椅子。奧雷尼亞與聖瓦羅蘭的紛爭已經持續了上千年,彼此之間積累的仇恨甚至比老對手阿蘭沃更深。但在帝國貴族們眼中,事情可沒有這麽困難。啊,沒關係,一朝簽訂合約,敵人就變成了朋友。從此以後,聖瓦羅蘭就是我們友善的鄰居,也許將來可以把女兒嫁給他們。好一樁喜事。他差點笑出聲。


    顯然,和平的到來並不是人們期望的。不過平民百姓的意見毫無價值。真正的反對派依然來自貴族群體——那些邊境領主、帝國軍官和靠戰爭發財的商人公會,他們投資戰場就像投資癮性煙草,武器、糧食、器械還有士兵,統統丟進微光森林。成本已然不菲,要是不換回利潤,這些人是決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沒人會為蠅頭小利冒大風險,隻有豐厚的回報才能吸引注意。倘若戰事膠著,反對戰爭的聲音或許還不會這麽響亮,然而,現在銀歌騎士團將森林種族逼入了絕境,隻要稍加努力,聖瓦羅蘭便會在賓尼亞艾歐大陸上消失。即將到手的勝利教人們擲下了籌碼。自然精靈跟那些希瑟信徒們要麽逃去元素疆域,要麽幹脆鑽進地下,投奔他們的一部分先祖。也許地底的精靈祖先們還會嘲笑這幫子孫見識短淺,反應太慢。反正帝國不在乎森林種族上哪兒去。


    我們需要寶石和金屬,需要草藥和秘境,需要林木跟石材。森林種族霸占這些,還拒不出售。若我是皇帝,麥克心想,我也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讓帝國與他們和平共處。


    帝都貴族們殷勤地搬來座位,但恐怕邊境領主不領情。說到底,但凡談判與協約能解決問題,曆史就不會讓祖先創造出軍隊和兵器。回到帝都前,麥克一直想知道內閣究竟怎麽讓皇帝頒布了停戰諭令,他們本該是最堅定的主戰派才對。他沒想到答案這麽荒唐。


    “大人?”有人在門外呼喚,“殿下?”


    “你還是直接叫名字吧,維隆卡爵士。我知道,你樂意當長官。”麥克邊開門邊說。抵達帝都前,這位銀歌騎士還是他的上司。帝國的停戰決議不僅波及到了邊境,連我也受到了影響。


    “我當然樂意。不是誰都能做帝國繼承人的長官。”


    “確實如此。”他不得不承認。麥克的上一位長官死於詛咒的刺殺,那是他們剛剛宣布結盟之後兩星期的事,當時他在某個軍團任職參謀。維隆卡能活到現在,說明刺客至今為止沒能成功。當然,也有對方來自一個偏遠鄉下的小貴族家庭的緣故。他的兄弟們不怎麽擔心。“可惜,我還沒獲得銀歌騎士頭銜呢。”


    “世事無常嘛。”他的前任長官漫不經心地說,“這年頭,騎士頭銜根本不值錢。”


    “銀歌騎士不一樣。”


    “很快就會一樣了。”騎士隊長挑了他對麵的椅子坐下,翹起腿。“聖瓦羅蘭投降了,我的軍隊便沒了價值。”他做個鬼臉。“也許內閣會指揮我們去南方,阿蘭沃是個好對手。”


    “阿蘭沃連鋼岩都得靠進口,內閣瞧不上那裏。”麥克告訴他,“你還不如去說服我父親。”


    “你父親被內閣說服了。他放棄了蒼之森。瑟斯頓瘋了嗎?”


    瑟斯頓·斯特林乃是帝國首相,要是他瘋了,恐怕內閣裏壓根沒有正常人。麥克不打算討論他的精神問題:“他控製不了局麵。斯特林的領地就在西邊,跟黑木郡接壤。打垮森林種族後,他們是最大受益人。貴族們當然會不滿。”


    “噢?自己得到的太少,所以寧願誰也得不到?”


    “放下你莽撞的騎士思維吧,爵士。帝國貴族的搏弈可沒那麽小兒科。這點未定論的小分歧還不至於讓他們惱羞成怒。”他停了停,因為真實緣故似乎更荒謬。“是蒼穹之塔。占星師們阻止了內閣。”


    “聽起來,他們成功阻止了隕石墜落。”騎士隊長譏諷。


    “用禮物換取承諾根本不難。況且即便將森林種族徹底打敗,殘兵一時半會兒也清理不完。尊貴的大人物們可不想為了跟樹葉一樣多的遊擊團和自衛隊浪費時間。冬青協議滿足了利益上的資源開采和麵子上的虛榮成就,這足以說服大部分人放棄。國師的預言中既有讚美又有警告,首相幹嘛拒絕?”


    “是占星師?我就知道。”


    “沒別人了。我們都清楚,水銀聖堂的巫師不在乎森林種族怎樣。他們巴不得搞垮聖瓦羅蘭,好從中獲得取之不盡的研究樣本。”


    “研究樣本?”維隆卡那年輕的麵孔上有疑惑一閃而逝,不過,他很快扯回話題:“聖瓦羅蘭的綠精靈們學會賄賂占星師了嗎?”


    “生存與滅亡之間,似乎沒什麽可猶豫的。”麥克回答,“不論如何,國師的警告不能忽視。他帶來了預言。”


    “我知道,我知道。人們都在談,好像事情已經發生了似的。”這本該是秘密,麥克眯起眼睛。維隆卡是從他的同僚口中得知了消息?銀歌騎士團中確實都是帝國精英,隻不過精英大都來自貴族家庭,沒幾個提拔上來的平民。這一點也不奇怪,窮人沒法點燃火種,除非是“初源”。維隆卡沒察覺他的暗中打量。“國師帶來了預言,內閣就無法置之不理。但內容……過於離奇。麥克,你認為可能嗎?”


    “假如真的發生了。”他緩緩地開口,“奧雷尼亞的偉大君主真的離世,導致朝堂動蕩不安,百姓日夜惶恐,內閣焦頭爛額——也與簽訂協議無關。”


    “他是你父親。”


    “噢,我沒忘記,可我還能怎樣?痛哭流涕?還是起死回生?”騎士隊長也繃不住露出微笑。“既然我們的國師大人和水銀聖堂都沒法保住他們效忠的君主的性命,我又能幹什麽?”麥克唉聲歎氣,“預言並非注定,我隻能寄望於諸神恩賜了。”


    “所以,預言根本不可能發生。殿下,你這麽認為?”


    “為此急急忙忙結束遠征的人可不是我,長官。我對銀歌騎士的頭銜傾慕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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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欠你一個受封儀式,殿下。”維隆卡打個哈欠,“當然,你找別的銀歌騎士其實也行。”他一點不在乎。“這下破案了,國師用皇帝的生命安全威脅內閣停止遠征……該死的,這些神棍到底有完沒完?蒼之森裏到底有什麽秘密?”


    關於蒼之森的傳言,麥克有過深入了解。“森林種族認為,微光森林是諾克斯的傷疤。”他回答,“一旦聖瓦羅蘭解體,秩序就會毀滅。”


    “那怎麽辦?現在號召大家種樹?”


    “隻有綠精靈種的樹才合格。”麥克一本正經地糾正,“我們離不開森林種族。”


    “我寧願往地裏栽綠精靈。他們和德魯伊見鬼去吧,國師怎麽會相信這種話?就算國師相信,皇帝陛下也不會犯傻。肯定有其他原因。”


    原因。一切都有原因。貴族追逐權力,商人渴望利益,君主意圖征服。麥克不知道維隆卡的動力是什麽,他自偏遠鄉下來到瑪朗代諾,依靠力量成為權力中心的旁觀者。他是皇帝陛下親自冊封的銀歌騎士,因此沒人聽說過他的醜聞;他從不掩飾欲望,因此沒人知曉他的弱點。麥克知道自己想要的並非一個騎士頭銜,而是父親的親自冊封。但維隆卡想要什麽?還是說他滿足於做皇帝的侍衛?雖然這對小貴族而言算是無上榮耀。


    無論如何,我必須完美應付他的試探。這家夥根本不傻。“問我的話,內閣認為他們投入得夠多了,是該收獲的時刻來臨了。”麥克說,“聖瓦羅蘭戰敗後,蒼之森就是新開拓的領土,三分之二的高貴家族會眼饞其中的寶藏。而根據律法,斯特林家族會是當地領主的封君。”


    “是這樣的。”


    “我們偉大的埃爾伯陛下,人類的中興之主,即將眼睜睜地看著斯特林家族的領地占據奧雷尼亞版圖的三分之一。”他看著窗外的金色塔頂說,“而這個家族的族長,瑟斯頓·斯特林公爵眼下位及首相,權傾朝野,名義上把控著內閣。”


    “就是如此。殿下,請繼續。”


    “還要繼續?”麥克反問,“這些理由不夠說服我父親嗎?”權力與性命,倘若遠征動搖了二者之一,父親就會下令終止。更何況,現在它們均受到威脅。換我是皇帝,我也會被說服。


    “完全沒錯。但我聽說,一位皇帝定下的律法,可以由另一位皇帝撤銷。”


    麥克開始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他。我的感覺沒錯,他不是銀歌騎士的隊長那麽簡單。在作為侍從跟隨隊伍時,麥克從來沒有聽維隆卡談論政治。他與同僚的話題往往粗俗單調,浮於淺層,現在卻在試探我的態度。這是密探的作風。關鍵在於他為誰做事。


    他對前任長官的立場頗感興趣,但還是照常作出了解釋:“更改律法困難重重,既要調整審判機關的依循條例,還會招致諸侯的反對,父親不會考慮這麽做。幹嘛要給諸侯挑戰王權的機會?停戰勢在必行。”


    “還有預言。”維隆卡提醒,“雖然很多人不信,但少數相信者擁有顛覆朝堂的權力。你應該知道這點,殿下。”


    我一清二楚。“多謝警告,長官。防範他們是必須的。”我了解的政治黑幕比你打過的仗都多,麥克心想,可能這是我唯一勝過他的地方。誰能想到,我竟有一天會和這個鄉下佬銀歌騎士作比較呢?這個念頭消失又出現。“可你不能要求我根據推測給別人定罪,維隆卡爵士,畢竟我們的首相大人將工作完成得很漂亮,為人也忠誠可靠,一心為國。”


    “我可不那麽確定。瑟斯頓計劃派遣銀歌騎士團攻打阿蘭沃。”


    “派遣?”麥克下意識重複,“內閣無權調遣銀歌騎士團。”


    “皇帝陛下也這麽認為。可惜我的頂頭上司相信那個預言,並樂意行險為新皇帝的即位做貢獻。”


    原來如此,他不想背叛皇帝,但又無法違背命令。隻好去找原來的侍從,寄望於我的參與。不得不承認,他找對人了。這樁事我非得參與不可。“我是長子。”麥克聽見自己回答,“假如預言真的實現,律法規定皇位也該由我繼承。”


    “你的審判機關是個空架子,司法需要執行維護尊嚴,不然法令就是張廢紙。你弟弟奪走了銀歌騎士團,麥克,還是從皇帝手裏。”


    看來他沒在想。麥克摸摸袖口,將扣子解開。他從桌子下拿出一瓶酒。我的兄弟在行動。


    他把酒倒進金杯,側壁雕刻的兩條飛龍立刻脫離平麵的束縛,在泡沫點綴成的雲霧間廝殺。琥珀色葡萄酒仿佛流動的蜂蜜。


    騎士不耐煩地敲敲杯壁。泡沫消失了,房間裏卻回音絮繞。“我可不信預言。”他坦白,“但肯定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沒錯。“他害怕自己落選。”麥克告訴自己的前任長官,“叛亂就在眼前。”


    “落選?瑟斯頓公爵是你弟弟的導師。”維隆卡提醒,“但我知道你不怕,麥克,你有辦法。能別繞彎子嗎?我快吐了。”


    律法支持我,但是他知道這話不能安撫對方。“內閣權力根植於祖先的法度,我敢說,首相的意願並不重要。”


    維隆卡沒明白:“跟內閣有什麽關係?我是說諸侯……”


    “當然有關係。你認識伯納爾德·斯特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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