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的大腦高速運轉,在王氏給自己準備的腳本中,挑出印象深刻的一段,娓娓道來:“話說當年我被扣在燕京,某日,號稱虜人第一猛將的敵梟金兀術,宴請我等幾位一起拘押的宋臣。<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與敵同飲,宴無好宴,那金兀術借酒撒瘋,笑道:‘你們都是南朝的忠臣,才被抓來,豈不聞自古忠臣不好死!某家隻問一句:‘忠不忠?’回答‘不忠’者,賞金賞美人。回答‘忠’者,就窪勃辣駭!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四下一片安靜,除了翁順,自無他人曉得這句女真話。


    翁順也被吊起了胃口,他是知道此事的。


    當日在燕京,一幹“幸運”留下的宋臣被金兀術請去赴宴,他因職卑位低不在其列,結果隻有秦相公一人活著回來,臉色慘白,絕口不提發生了什麽。


    難道這段迷案,終於要揭曉了嗎?


    明日亦是從王氏的嘴裏,得知秦檜真的跟金兀術有過交集,或許王氏跟金兀術有一腿也非空穴來風。


    宴會之事並非虛構,至於“忠不忠”的橋段,卻是明日的神來之筆。


    因為大宋的官話就是後世的河南話,後世那個鏗鏘有力的河南方言――“中”,令他印象深刻,但在這時代,滿世界的河南腔中,竟沒有這個標誌性的“中”,於是鬼使神差地編了這個橋段。


    明日語氣平靜,自問自答:“窪勃辣駭,是韃子的一種極刑,用類似船槳的大木棍拍碎後腦,腦漿慢慢流出,一時不得死,極其淒慘……”


    禦史台既然有審案權,亦有刑訊室,監察官們都不是吃素的,不過聽秦相公悠悠講出韃子的這種刑法,還是有點不寒而栗。


    明日像描述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繼續道:“在座宋臣包括我在內,一共八人,金兀術便挨個問來:‘忠不忠?’你們猜,結果如何?”


    翁順忽然臉色一白,此刻才反應過來,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按金兀術的規矩,隻有回答‘不忠’者才能生還,秦相公豈不是等於自承當了漢奸?


    身後的聲音壓抑著不耐:“請相公不要賣關子!”


    明日並未理會此人的催促,神思以往,悠悠道:“我早有以死明誌之心,自靖康之難算起,我有三死:一死於上狀虜人,反對立張邦昌為帝;二死於燕京之宴,金兀術問‘忠不忠’;三死於撻懶軍中,冒險殺掉監視我等的虜人,奪船南歸。然而世事難料,就如在燕京時,麵對慘烈極刑的威脅,滿座宋臣皆答‘不忠’,惟獨我抱定必死之心,道一聲‘忠’!哪想到金兀術哈哈大笑:‘某家生平最憎軟骨頭和奸臣,不忠者都窪勃辣駭了!’事後,我站在一地的屍首和腦漿中,喟然長歎,求死而不得死,求生而不得生,莫非天意乎?其實,我在虜地,又何止三死?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可能死,百死、千死、萬死才對。[更新快,網站頁麵清爽,廣告少,無彈窗,最喜歡這種網站了,一定要好評]向死而生,便是我跟虜人的相處之道!”


    好一番獨白、往自己臉上貼的一手好金!明日也不由自歎自己的臨場發揮,遠遠比王氏所擬腳本的效果好。


    據王氏所講,金兀術在宴會上威逼一幹宋臣效忠金國,隻有秦檜寧死不屈,屈服的宋臣反倒被殺了,可謂因禍得福,逢凶化吉。


    至於是真是假,隻有天知道了。


    邊上的翁順看著秦相公不畏霜雪的梅風傲骨,好似看到他大義凜然地麵對韃子血淋淋的刀兵和遍地的腦漿,滿眼崇拜。


    四下一片沉默,半晌,那個蒼老的聲音才激動道:“相公高節!相公高節啊……”


    但挨罵的那個監察官卻提出質疑:“既然諸位臣公都死了,隻有相公活下來,豈不是死無對證?若是站在虜人的立場上,那金兀術應當殺了忠臣,隻留下奸臣才對!”


    翁順一想也是,不禁又有點擔心。


    明日若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會忍不住對此人叫好。


    但他現在是秦檜,怎能讓人如此打臉?對方隻差指著他的鼻子罵奸臣了!


    明日端坐不動,冷笑一聲:“說得好!隻是何為忠?何為奸?一頭撞死在虜人麵前便是忠了?活著回來便是奸了?那些愚忠、死忠要不得也!若都死絕了,二聖的消息、虜人的軍情,又怎麽呈報聖上?指望爾等這些天子耳目嗎?連個窪勃辣駭都不知道,那叫蒙蔽聖聽!”


    翁順剛剛彎曲的後背立刻挺直了,隻覺今日秦相公一反常態,有如魚歸大海,將這些年身陷北國的壓抑,一股腦爆發出來,眼裏的崇拜越盛,這才是他心目中的不世之材!


    明日進入了狀態,越說越激動:“爾等知道什麽是忠嗎?忠於一姓、忠於一國、忠於天下,皆可謂忠!但在我的眼裏,狗屁都不是!”


    “相公慎言!”翁順大驚,以為秦相公頭腦發熱,矯枉過正了。


    這話可謂大逆不道,若是傳到聖上耳中,隻怕有滅門之禍,他這個門客,也逃不掉。


    明日並沒有被熱血衝昏頭,雖然他說的是心裏話。


    來自後世的他,不忠於這時代的任何國家,真要忠的話,也是忠於整個中華民族,忠於自己的內心。


    他衝翁順一揮手,示意他別打斷自己,順勢猛地一拍桌案:“這裏還有幾人記得本官當年的教誨?身為禦史,監察百官,惟忠於聖上一人耳!不計毀譽,隻忠於一人,這便是我所求的‘忠’!哪怕做個孤臣,也萬死不辭!”


    孤臣是王氏對他的定位,本打算見了皇帝之後,以表忠心,哪曉得明日此刻就拋了出來,剛好呼應“忠不忠”的橋段。


    相信趙構小兒聽到這段話後,一定龍顏大悅。


    翁順被驚得目瞪口呆,剛剛的一身冷汗轉為血脈賁張,好像從斷頭台一下子坐上了金鑾殿,秦相公說得太好了!


    哪個皇帝不想要這樣的臣子?偏偏說得大義凜然,毫無媚骨,自己真是跟對了主子啊!


    四下的監察官同樣啞口無言,再無法詰問下去。


    這時,一個剛中有柔的陌生聲音響起來:“不知如何做個孤臣?”


    本來,王氏為明日準備了一整套引經據典的說辭,本來是下一步才用上,他就沒有背下,此刻卻不知如何應對了。


    他一急之下,靈光閃現,從後世抓來一根救命稻草,脫口而出:“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翁順眉眼聳動,若不是身在禦史台,定要大聲叫好。


    這言簡意賅的兩句詩,道盡了孤臣一心為君、四麵受敵、不惜己身的悲壯氣概,令人拍案叫絕,心懷激蕩,幾欲落淚!


    “好詩!好詩!會之兄不愧是江南第一的才子!”陌生聲音的主人走進了廂房,是一位穿著紫色官服的文臣,相貌陰柔,卻有一股陽剛之氣,聲如其人啊。


    明日立刻猜到了此人是誰,不卑不亢地站起來,雙足一分,微曲上身,垂眼看自己鞋頭,膝蓋挺直,拱手不過膝,威儀美觀地作了一揖:“比之季申兄的‘洛中八俊’美名,鄙人差遠了。”


    來者亦同樣地拱手作揖,卻是同級官員的相見之禮,正是現任禦史中丞富直柔,表字季申,為‘洛中八俊’中的文俊,文風柔婉,為人剛直,端的人如其名。


    禦史台的新舊特務頭子,終於碰麵。


    翁順不敢怠慢,納頭便拜,唱個肥喏:“卑職見過中丞相公!”


    “爾等退下,給秦相公上茶!”富直柔在另一張椅子上落座,屏退左右,包括翁順。


    明日心知,“下堂威”這一關算是過了,端起剛上的熱茶,抿了一口,頗有揚眉吐氣之感。


    誰知,富直柔的第一個問題,就讓他大皺眉頭:“會之兄,此處已無第三人,接下來之事,事關帝室尊嚴,聖上讓吾問你,兩宮後妃及宗室婦人的真實遭遇,還有當年康王府上下和柔福帝姬的事體……”


    明日一呆,康王正是趙構小兒登基前的封號。


    這一問跟他無關,可是若答得不好,必將令趙構對他惡了印象。


    事關帝室的尊嚴,說白了,就是趙宋宗室的陰私。


    雖是陰私,金人卻大肆宣揚,甚至編成穢書,廣為發布,唯恐天下人不知。


    而書中的女主角,正是趙構小兒的妻母和姐妹們,這些宮廷貴婦、金枝玉葉,身陷北國,受盡各種恥辱,皆成殘花敗柳。


    明日才意識到,自己並非北俘南歸的第一人,柔福帝姬才是第一個。


    數月前,靖康之難後流落江南的荷福帝姬,從北國隻身逃回的柔福帝姬,相繼被接到越州,成為當時一件盛事。


    那荷福帝姬,便是跟明日有一麵之緣的公主趙襄晉。


    而禦史台,自然也負責調查兩位公主的真偽。


    天底下長得相像的人不是沒有,但要冒名頂替一個人,談何容易?


    明日是有切身體會的,他變身秦檜,在王氏不遺餘力的幫助下,兀自費盡心機,日夜打熬,其中辛苦,簡直不足為外人道也。


    襄晉公主很幸運,落在大宋民間,經曆相當單純。


    柔福帝姬趙環環的遭遇就相當複雜了,對宮裏的舊事對答如流,惟獨問起陷身北國之事,總是泣不能語,或語焉不詳。


    後來經過宮中舊人仔細甄別,才確認她的身份。


    柔福帝姬這個當事人,都不欲提及之事,明日這個秦檜,又怎好開口?


    那一段漢人千古未有之恥,王氏從燕京開始,就置身事外,卻通過金人的管道,知之甚詳。


    當年趙構奉旨請和,離開被金人圍困的開封,卻趁機出逃,王府中的老小皆落入金人的魔掌,包括趙構的生母韋妃,懷有身孕的正妻邢王妃,愛妾田氏、薑氏等,以及五個女兒,都被裹挾北上。


    及至趙構正式登基,金人便將對這個漏網之魚的憤恨,發泄到他的生母和妻女身上,將她們打入洗衣院,史稱“韋、邢二後以下三百人留洗衣院”。


    所謂洗衣院,其實是金廷的專屬妓院。


    憑著趙構為帝,他的生母被尊為韋太後,正妻被尊為邢皇後,以如此身份淪為女真宗室的玩物,報複不可謂不深。


    據說時年三十八歲的韋太後風韻猶存,曾一日接客百人,又和兒子的妹妹趙環環共侍一夫,並生下兩個野種。


    對趙構而言,無論是國家尊嚴,還是個人臉麵,都是曠世奇辱。


    因此金人所作穢書被大宋列為禁書之首,宋人膽敢傳閱者皆入罪。


    王氏曾和明日商議過,此事不可避談,也不可詳談。


    明日沉吟半晌,語氣低沉:“我跟二聖自燕京分開,彼此遠隔千裏,具體情況,隻有耳聞,不曾親睹。隻知北上的宮闈貴人中,保全名節者,隻有投水自盡的朱皇後一人耳。我每念及此,惟願全此身,雪此恥!”


    一句話勝過千言,富直柔亦沉默良久,方咬牙切齒道:“此仇不報,安為宋人?”


    兩位新舊特務頭子的目光交匯,皆有淚光閃動,經過最初的言辭交鋒後,第一次心意相通,同仇敵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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