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涼,蕭殺過處我意悵!朱參謀,讀官家手詔。”嶽飛雄壯的背影定在堰城城頭最高處,麵北背南,紋絲不動,看不見任何表情,亦聽不出任何情緒。


    然,短短兩句話,道盡“殺”與“仁”的戰爭大局觀,相比較“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一呼勵天下,這才是這位絕世統帥的真實心境吧?


    而一個“讀”字,又代表了嶽飛對趙構小兒的看法,這位“君”的聖旨,確實不值得“宣”。


    跟言簡意賅的嶽飛呆久了,朱芾也廢話少說,擇其重點道:“全軍為上,止兵回師,輕騎來見!”


    肅立城頭、習慣長驅猛進的眾將一片默然,對官家手詔並無誠惶誠恐的禮數,隻是將期待的目光投向嶽飛的背影。


    軍中能對聖旨做出應對的,也隻有最高統帥。


    不是有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麽?


    明日的目光越過嶽飛的背影,投向一片金黃平坦的大地,堰城就像矗立於這一片平川上的孤城。


    或許,他比左右的將領更能理解此刻的嶽飛: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也是金軍弓勁馬肥的時節,而嶽家軍現在所處的中原平原,正符合大金上層密謀已久的將宋軍主力“誘至曠野聚殲”的有利地形,可謂得天時、地利。


    素懷滔天猛誌的嶽飛,正是要以其之道,還其之身,達到徹底摧毀金軍士氣的目的,一舉收複故土,進而一統南北。


    這時,第二道班師詔卻來了,不過這次,沒有人幫嶽飛矯詔,忠君還是忠國忠民,真正的決定權,就在嶽飛之手。


    作為大金奸細的秦檜夫婦,其宰相的省劄,對位高權重的方麵大帥並無效力,唯一的手段就是請動居危思安的趙官家,遠策金軍。


    秦檜已經配合的甚好,劉錡部留駐順昌,既不違詔北進,也不奉旨南撤,對嶽家軍的支持隻是心理上的。


    而張俊軍在占領宿州、亳州之後,在百姓的列香花迎軍中搶掠一番,就退兵班師。


    中部戰場上的嶽家軍,逐步變成眾皆預見的孤軍深入,打的勝仗越多,收複失地越廣,兵力就越分散,形成被各個擊破的不利局麵,這也是嶽家軍停止全麵推進,向開封附近的潁昌集結的原因。


    秦檜請出的班師詔正是要扼住嶽家軍的攻勢風頭,打擊嶽家軍士氣,令大軍在回師中被金軍殲滅。


    作為趙構,則以為班師一不至於大敗覆國,二不至於全勝迎回舊皇帝,又免除大將功高震主的威脅,一舉三得,遂與秦檜一拍即合。


    殊不知一旦宋軍的絕對主力——嶽家軍被殲,大宋離覆國就不遠了,趙構亦知此點,故有全軍為上的話,然大兵在外,豈能盡如聖意?


    三日前,明日與楊再興、嶽雲奉令率領全騎兵編製的先鋒營,急馳嶽飛親駐的堰城,保衛隻有少量親軍隨護的大本營。


    幾乎同時,金兀術也得到嶽家軍大本營兵少的情報,率領十餘萬主力部隊星夜趕來,企圖一舉摧毀嶽家軍統帥部。


    尚未完成集結的嶽家軍各部聞訊,除了嶽飛嚴令不可妄動的潁昌王貴部,其他如淮寧張憲部、牛皋部紛紛馳援堰城,卻在時間上已慢了一拍。


    堰城之戰的意義,已不亞於後世二戰的斯大林格勒保衛戰。


    此刻堰城嶽家軍,連火頭軍都算上也不過近萬人,誰都知道,這將是一場以寡敵眾、前所未有的硬仗。


    就連對大英雄最有信心的明日都心中嘀咕,急調附近的聖軍往堰城集結,沿途騷擾阻滯金軍,卻也是杯水車薪,影響不了大局。


    就在惡戰前夕,卻收到了趙構的班師詔,而且全軍上下傳遍了,軍心士氣已經受到影響。


    這道聖旨的殺傷力,甚至比金軍的大兵壓境還厲害,萬裏之外的秦檜,無意中和主子兀術做了一次絕妙的配合。


    嶽飛如果現在撤兵,至少可以避免本來就對比懸殊的一戰,保存實力。


    但是,嶽飛渴望已久的與金軍主力騎兵主動對決的機會,就要變成回師中的被動挨打,這其中的厲害環節,嶽飛又怎會想不到。


    陽光也開始刺眼,金黃色的天際隱隱出現一根長長的黑線,這些久經沙場的戰將,怎麽會看不出那是騎兵迫近的痕跡。


    在這時間、這地點出現的騎兵,除了大金鐵騎,還會有誰?


    嶽飛亦在此時做出了決定,雙臂一爭,背後的戰袍哧啦裂成兩片,眾將為之一震,定目仰望……


    明日心神猛緊,胸口陡麻,幾乎要大叫出聲了,兩道激情澎湃的目光死死盯著大英雄肌腱突起、傷痕交錯的古銅色後背,四個深入膚理的紅字在燦爛的陽光下耀眼無比——“盡忠報國”!


    原來後世一直流傳的嶽母所刺的“精忠報國”,其實是“盡忠報國”!


    這一字之差的四字從此就深深地烙在明日的心靈中,刻在他的腦海中,就在他有所反應之前,海嘯一般的呐喊就已經衝出他的嘴、衝出眾將的嘴、衝出城頭上所有兵士的嘴,匯成氣吞河山的求戰誓詞!


    “盡忠報國!盡忠報國……”巨大的聲浪回蕩在堰城的上方,直囂雲霄,每一張或年輕或滄桑的臉上隻有一種表情,那就是——盡忠報國!


    嶽飛沒說一句話,就用一種獨特而堅決的方式,將班師詔的消極影響化為大戰前的總動員!


    “擺地形圖!”嶽飛走入眾將之中,早有親衛周宏和耶律驢糞,帶幾個小校搬來大小石頭,就在城頭兵道上擺開了堰城周圍的地形圖。


    城外的大地上,正有數十道騎塵自各個方向往堰城這個中心接近,那是嶽家軍分布各要點的偵騎。


    “是日,堰城的風是鹹的……”這是某個參加過堰城之戰的嶽家軍舊卒,在多年之後的永恒回憶。


    那一日,堰城的風之所以是鹹的,是因為裏麵混合了太多的血腥味,更是因為宋人自漢唐以來收斂心底的血性,第一次爆棚而發……


    “報!金軍大隊步騎已過小商橋!”


    “報!金軍鐵浮屠現身十裏坡!”


    “報!金軍一部輕騎逼近五裏店!”


    “報!金軍前鋒馬軍萬餘距堰城僅二十裏!”


    ……


    按由遠及近的順序,代表金軍的黑旗插遍了堰城北、東、西,形成一個扇麵的半包圍圈。


    嶽飛神情保持一貫的沉毅,眾將則眉頭緊鎖。


    誰都看得出來,形勢十分嚴峻。


    兀術的戰略意圖十分明顯,將十萬大軍在一日內漸次投入戰場,呈梯形攻勢,欲利用兵力上的絕對優勢打一場消耗戰,將堰城嶽家軍在金軍最擅長的“更進迭退”戰術中消耗殆盡!


    而增援的嶽家軍最快的也要在兩日後才趕到,眾將的心中如弓弦繃到了極點。


    在女真騎兵最有利的時節和最有利的地形,宋金兩國第一次真正意義的騎兵會戰即將拉開序幕。


    “金前鋒至,汝,領背嵬軍出戰!”嶽飛的第一道目光射向了自己兒子嶽雲。


    第一陣,嶽飛就讓自己最親的兒子,去廝殺!讓自己最精銳的親軍,去血拚!


    “得令!”嶽雲抱拳上前,接領令箭,接過了最艱巨的任務。


    嶽飛看著長子,出現了須臾的情緒波動。


    同樣有子的明日,從大英雄眼裏看到了舔犢深情,也看到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期待,更看到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愧疚。


    因為嶽飛說出了下麵一句話:“必勝而後返,如不用命,吾先斬汝!”


    “得令!”二十二歲的嶽雲明亮的眼睛看著父親,眉宇間揮不去一抹對父親的愛,還有身為其子的無怨無悔,以百死不回的毅然轉身就走。


    好小子,如果不死,必是第二個嶽飛!


    來自後世的明日,已經不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父與子,後世的父親可以為為兒子做一切事,但決不會將自己的兒子送到危險的地方。


    但今天,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個偉大的人格,兩顆勇敢的心!


    “兀術大隊至,汝,領遊奕軍出戰!”嶽飛的第二道目光投向了堂妹的義兄、自己的殺弟仇人。


    二十八歲的楊再興上前一步,渾身散發著逼人的銳氣:“得令!”


    嶽飛無比惺惜地瞪住楊再興:“萬中取敵首,教兀術喪膽,亂其軍心,非汝莫屬!”


    好兄弟,如果不死,必是又一個民族脊梁!


    明日從背後凝望著楊再興接令而去的背影,心神不定,跟嶽楚雨中相認不過八日,兩人沒再相見。


    不過楊再興似乎有所覺察,跟他有些疏遠。


    可是明日救楊再興的決心無比堅定,他看著地形圖上的小商橋,距堰城不過一日路程,心中判斷小商橋之戰就在眼前,甚至有可能就在這一場大戰中。


    因為他記得後世的記載,楊再興是撞上金兀術大軍誤入小商河的,而楊再興現在的任務就是牽製兀術親軍……


    明日正琢磨著是事先提醒楊再興留意小商河呢,還是跟著楊再興並肩作戰以便隨時相救?不期嶽飛的第三道目光投向自己:“鐵浮屠至,汝,領先鋒營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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