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明日所見:在家人的陪伴下,大英雄度過了可能是生命中最為放鬆、也是最為溫馨的一段日子。


    他不用操心國事,也不用殫思軍務,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身邊人的身上。


    他每日裏教兒弄孫,好像要享盡前半生錯過的天倫之樂。


    他每夜裏夫妻敘話,仿佛要把後半生的話兒都說完。


    他一生所求的功成名就,在世人眼中,已經實現。


    但他渴望的功成身退、安享晚年,卻成了幻夢泡影……


    美好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


    嶽飛在江州的家中僅僅呆了十餘天,明日就再次看到了趙構小兒的金牌手詔。


    去年,正是十二道金牌,令即將畢其功於一役的嶽家軍北伐戛然而止、功敗垂成!


    今天的這道金牌,則是詔令嶽飛即刻返回臨安。


    嶽飛對這一刻的到來早有心理準備,麵色平靜地拜倒接詔。


    趙構倒也沒有遮掩,隻說有人告發張憲謀反,狀詞已呈達秦檜,牽扯到嶽飛、嶽雲,要父子二人回朝對質。


    不得不說,趙構、秦檜這對賣國君臣,都是聰明人,曉得嶽飛的秉性,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讓陰謀變成陽謀,顯得朝廷心懷坦蕩、就事論事,讓嶽飛不至於“畏罪潛逃”。


    顯然,秦檜采取的手段,和以“耿著冤獄”誣陷韓世忠同出一轍,既然韓世忠可以在龍椅前哭鬧一場,就不了了之,那麽,嶽飛似乎也可仿效,以保平安。


    畢竟,在嶽飛的罷官詞中,趙構小兒還假惺惺地說什麽“全始終之宜”、“盡君臣之契”,好似一個仁義之君。


    又或許,這是趙構小兒對這位忠勇又不馴的大將所作的最後一次試探,隻要嶽飛跟韓世忠一樣向他哭忠乞憐,又或者像已去職的另一大將劉光世那樣,聲色犬馬,未必不會放嶽飛一條生路。


    在去年金國毀盟南侵之際,閑廢多時的“逃跑將軍”劉光世被趙構短暫起複,當韓、張、嶽三大將罷兵權後,劉光世也引疾辭職,受到了趙構的厚賜。


    趙構還下詔稱讚:“光世勳臣,朕未嚐忘。聞其疾中無聊,昨日以玩好物數種賜之。光世大喜,秉燭夜觀,幾至四更……”


    一個大將玩物喪誌,還受到皇帝讚賞,另一個大將秉持操守,卻非殺不可,好一個“仁義之君”!


    然而,昏君奸臣卻低估了嶽飛的決心,他早已看破了他們的圖謀,預知了自己的結局,卻絕不會“畏罪潛逃”,既無罪,何須逃?惟死耳!


    嶽飛既已決意赴死,自不會像韓世忠那般委屈求全,更不會學劉光世那般腐化墮落。


    所以,大英雄除死無他。


    那位金牌遞使好意催促:“嶽相公可盡快動身,以免落人口實,好似心虛則個。”


    嶽飛卻不緊不慢:“飛明早上山祭母,後日方能動身。”


    遞使麵露詫異,心道同伴中的傳言不虛,敢如此怠慢皇上詔令的,也隻有這位大帥了,但他已無兵權,等於沒牙的老虎,沒翅的老鷹,緣何還這般大膽?


    話說回來,便是來個千軍萬馬,又能拿嶽帥怎地?以他的蓋世武功,便是單槍匹馬,誰又能攔得住?


    這也是趙構小兒不敢興師動眾來“請”嶽飛的原因,一位臣子,讓皇帝忌憚若此,亦是大英雄非死不可的原因之一。


    遞使的詫異轉為欽佩:“相公盡早,小人告退了。”


    明日看著遞使翻身上馬,絕塵而去,和嶽楚相視一眼,皆知嶽飛特意在接到詔令後上山,是在母親墳前最後盡孝。


    次日,嶽飛一家人趕個大早,上山祭奠姚太夫人。


    明日是第一次登上廬山,在他的後世記憶中,廬山以瀑布和一部膾炙人口的愛情電影而聞名,亦在電影中看過它的奇秀風光,今日登山,才知百聞不如一見。


    但見一山飛峙,江環湖繞,山光水色,嵐影波茫,和深秋的風景渾然一體,令人心曠神怡,一舉驅散了趙構小兒的金牌所投下的陰霾。


    未免勞師動眾,嶽飛一家沒有驚動山南的親族,走了另一條較偏的山徑。


    嶽母墓位於廬山之南、株嶺東北端的“臥虎舐尾”處,她於紹興六年病逝,正是嶽飛如日中天之時,因此趙構賜號“太夫人”,降旨厚葬。


    大墓圓形拱頂,坐東南朝西北,融於青山秀水,肅穆浩然。


    嶽飛親手為母親擺好祭品,男丁們一起上前燒化紙錢。


    在呼嘯的山風中,和周宏、耶律驢糞一起燒紙的明日,斷斷續續聽到了大英雄的喃喃低語:“娘,這是孩兒最後一次給你上墳了……娘別生氣,因為孩兒很快就下去陪你了……隻是這身皮囊,不知葬於何處,不能陪葬墓前,孩兒不孝……”


    明日聽得心酸之極,眼淚嘩地落下來,滴落在麵前的燒紙火焰中,騰起一團白煙。


    耶律驢糞忍不住讚道:“姑爺真有孝心,第一次給老太太上墳,就哭了。”


    最後,一家人按長幼、男女排序,依次在姚太夫人墓前跪拜磕頭。


    明日注意到,最先磕頭的大英雄雖然眼圈發紅,但強忍著沒有落淚。


    他按輩分緊隨嶽飛之後跪拜,邊磕邊默念:“老太太,侄女婿明日跟您保證,這次一定不會是您兒子的最後一次上墳,您泉下有知,保佑他長命百歲……”


    上完墳後,嶽飛一家才去了左近的嶽家市,位於石門澗旁。


    明日一進嶽家市,但聞雞鳴狗吠,隨處可見頑童嬉戲,此地名為市,當然不是後世的城市,不過是一個山村。


    嶽飛在此購買、建造了四百餘草屋、瓦屋和房廊,用以安置投奔自己的湯陰親族,又買下了數頃農田,供他們從事農耕,自給自足。


    一見嶽家人,這片嶽氏親族的聚居地頓時熱鬧起來。


    孩童們最先圍上來,喜笑顏開,叫嶽飛“五伯伯、五爺爺”,叫嶽夫人“五伯母、五奶奶”,嶽楚的稱呼最統一,都叫“三姑奶奶”。


    明日一不留神,又變成了“三姑爺爺”,他聽著滿耳的河南鄉音,好似到了相州地界。


    嶽雲幾兄弟跟孩童們透熟,互相叫著,勾肩搭背,比在家裏放開多了,這裏也是他們的家。


    不及寒暄,嶽飛便請老族長將全村的男丁都召集到嶽氏祠堂,開了一個家族會議,或者說,是遣散大會。


    在老族長的見證下,嶽飛讓周宏和耶律驢糞將背負的兩個大包袱打開,擺在了地上,豁然是白花花的銀兩,明日估算了一下,大致有三、四千兩。


    嶽飛開門見山,言簡意賅:“列位叔伯兄弟,你們投奔小五而來,隻可惜,小五現已罷職,又遭奸人構陷,不僅自身難保,隻恐還要連累大夥。這些銀兩,乃小五多年的俸祿積蓄,是清白錢,請族長按家口分了,自謀生路,小五對不住大夥了……”


    站在父親身後的嶽雲神色浮動,意識到未來的險惡,比想象中還要嚴重,不由看了姑父一眼,但願小姑沒有看錯人。


    明日則在心中打算盤,大英雄在紹興四年建節以後,每年的俸祿在一萬貫錢左右,按宋時的貨幣折算,為兩千五百兩銀子。


    嶽飛不貪不汙,最大的支出就是建設嶽家市,有時還要掏自己的腰包撫恤部下、貼補軍用,剩下的委實不多,除去留給嶽夫人養活一大家的費用,這幾千兩銀子,幾乎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嶽家市有百多戶族人,每家可分二、三百兩銀子,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足夠半生用度,嶽飛對族人,不可謂不親厚。


    同樣姓嶽,難免良莠不齊,有些人看到這麽多銀兩,眼都花了,嚷嚷起來:“既然小五都說了,大夥兒快分錢逃路吧……”


    耶律驢糞聽到這等沒肝沒肺的話,差點罵將出來,還好被周宏及時按住。


    不過,更多的族人叫道:“小五兄弟,俺們不走,留下來為姚太夫人守墓……那昏君便是株連九族,俺們也認了……”


    一時間,群情洶洶,不愧是忠勇悍義的河南人。


    明日聽得熱血沸騰,很想挺身而出,告訴嶽氏族人,奸佞得勢不會太久,自己願以項上人頭擔保,嶽飛不會有事,因為好人一生平安……


    是的,好人一生平安!這是他對大英雄的承諾,也是對自己的承諾,更是對天下好人的承諾!


    但他終究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的身份,不宜在這麽多人麵前暴露。


    嶽飛眼角噙淚,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衝族人團團拱手,又對老族長深深一揖,便領著明日、嶽雲和周宏、耶律驢糞出了祠堂,讓族人自己定奪了。


    此時,尚未至做午飯時間,打穀場上,嶽夫人、嶽楚等嶽家女眷,正和村中的婦人們拉家常、逗弄懷中的嬰兒,嶽雷幾兄弟則領著一班孩童,鑽山溝玩耍去了。


    嶽飛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般,朗聲道:“夫人,你陪我去寺裏燒香。妹子、妹夫,你們也同去。其餘人留下,等我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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