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是個六指。


    為了讓小豆子能被關師傅收徒,小豆子娘就在外邊,路邊拿個菜刀,趁天冷沒痛覺,一刀就割掉了第六指。


    下手之狠,之準,完全證明了,什麽叫做為母則剛。


    雖然這裏麵有個不小的Bug,就是這一刀下去,會沒有疤?


    作為劇本的挑刺小達人,拿這話問了富大隆。


    富大隆一臉詫異:“你要是這麽深究的話,就沒啥意思了。再說了,電影裏麵就拍切一刀,興許後邊,還有初刀呢?”


    遲餘恍然大悟:“倒是我鑽牛角尖了。”


    “倒也不算。”


    富大隆說道:“這兩天,看陳導的執導,看楊榕老師,張涵宇老師,還有那群小朋友的表演,我覺得,我們確實應該鑽點牛角尖了。”


    “是吧,我也是覺得,陳導太能教演員了。萬一到時候我沒演好,指定不能說是導演的問題!”


    萬倩看了楊榕的戲後,壓力陡然增加。


    遲餘也是這種想法。


    是的,陳無極在指導演員方麵,確實很有一手,而且看起來,完全是大師級別。


    但是萬一到時候自己上去,卻無論如何努力,無論如何被指導,都達不到陳無極的要求,那該有多尷尬?


    估計到那時候,也不用再買四合院了。


    摳都能摳出來恭王府來。


    遲餘不敢想,隻能私下裏努力,研究怎麽演戲,研究程蝶衣這個角色,然後大部分時間裏,讓自己在這個人物裏麵。


    這其中,包括看小豆子的表演和劇本,去理解程蝶衣的一生。


    更多的,遲餘也在琢磨,程蝶衣在戲外的一言一行,走路是什麽樣子的,說話是什麽樣子的,有哪些習慣的小動作。


    以此,希望讓人物更加鮮活。


    每天晚上,對著酒店房間的鏡子,他都在做些幾乎同樣的事情。


    “要有女子的姿態而不會媚俗,要有女子的風情而不會妖豔。”


    這是遲餘給自己定下的,程蝶衣的戲外言行舉止的二十四字準則。


    鏡頭裏麵,手上滿是血的小豆子,正在瘋狂地逃跑。


    鏡頭外麵,遲餘想起自己學戲的時候受過的那些苦,個中滋味,電影似乎並不能完全拍出來。


    中午,請了個小假,去外邊見了蘇艾菲。


    說是外邊,其實還是在影視城裏麵。


    “你這錢投進去,房子可就沒有了,一塊磚都沒有了。”


    蘇艾菲笑著說道:“一點都不心疼嗎?”


    “這有什麽那心疼的。”


    遲餘捂著心髒的位置,作出西子捧心的姿態,微微蹙眉,道:“說不定,等明年電影上映了,這錢就能帶回來一幢四合院!”


    “你倒是有信心。”


    “事到如今,我所剩下的,就隻有信心二字了。”


    兩人自然都不會說,如果能在前段時間,尤其是戛納影帝的流量期間,再多接一點廣告代言和活動,多上點綜藝,那估計錢就能翻倍了。


    而且那種爛錢,誰知道能有多少倍。


    再隨便接兩部快節奏的電影,那種個把月就能拍好的,片酬幾千萬的電影一拍,兩部就是一個五六百平的四合院。


    當然這說的是南鑼鼓巷、什刹海一帶的四合院。


    隻不過,現在的四合院,基本上是供不應求,加上裝修的,上億的四合院並不少見。


    扯遠了。


    送走了蘇艾菲,遲餘回了劇組,然後小作休息。


    也沒管她給公司起什麽名字,怎麽跟郭番那邊聯係,這事遲餘全權交給了蘇艾菲,他是一概不管。


    下午繼續看拍戲。


    日子就在這麽一天天地過去,拍完了童年小豆的戲,拍完了少年小豆子的戲,終於輪到了程蝶衣的戲份出場。


    遲餘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


    雖然第一場戲,一場並不怎麽複雜的戲,他也是反複地NG了小二十次,但是到底是過了。


    而且陳無極在過了之後,特意表揚了他:“很不錯,看來你已經完全地研究透了程蝶衣,而且一些動作舉止,很好。”


    “程蝶衣可以說是識別障礙,最後變成了心理性別女,所以他是不是在刻意模仿女人,而是行為舉止,都以女子自居。”


    “再加上他是個戲子,是個青衣,所以舉止上,又多了優雅。”


    “遲餘,你剛剛的這場戲,已經基本達到了我的要求。”


    說到這裏,陳無極話音一轉:“但是,我希望你能更進一步,我讓到時候看電影的那些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有為你而瘋狂的衝動。尤其是在看到程蝶衣的死後,產生濃濃的悲傷情緒。”


    這已經說的很明白,很透了。


    剩下的,就是一點點細節上的拿捏,比如蘭花指翹多高,比如說話的語調,抬頭的角度,形態,神態等等。


    “嗯,我繼續努力,陳導。”


    遲餘記下,然後與自己之前的理解進行碰撞。


    ……


    陳無極的戲,這種年代戲,一個場子可能需要拍好幾場戲。


    這一天,拍到了段小樓為菊仙大打出手,然後戲台後程蝶衣和段小樓後的一段戲。


    其中一段台詞,遲餘覺得寫的真是太經典了。


    鏡頭裏,兩人都在對著鏡子畫妝,下一場戲,是《霸王別姬》。


    “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來了。”


    “這武二郎碰上西門慶,不打,不打能成嗎?”


    “這麽說,有個潘金蓮啦?”


    “這是什麽話?”


    “你想聽什麽話?”


    “不過是救人解難,玩玩唄,又不當真。”


    “就讓我跟你好好唱一輩子戲,不行嗎?”


    “這不,這不小半輩子都唱過來了嗎?”


    “不行!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裏,咱們可怎麽活喲!”


    演到這一天,正好是蘇唐傳媒裏的幾個重要演員過來探班。


    陳無極欣然同意。


    畢竟來探班,就意味著有吃的,有吃的,劇組就又能重新激起活力。


    你說陳無極也是夠雞賊的。


    這天趁著來探班的,他就給弄了一場唱《霸王別姬》的戲。


    於是一些演員,加上他自己也叫來了一些人,包括杜進芳、俞老板,都坐到了觀眾席裏。


    台上,就是遲餘和富大隆的霸王別姬。


    穿上厚厚的霸王靴,他倒是不顯得低了。


    這是一場很標配的民國時期的戲園子戲,吹拉彈唱的,走堂的,坐著的,站著的,都一一列了位置。


    “《霸王別姬》,第××場第××鏡第一次,開始!”


    隨著場記打板,台上,戲裝的遲餘,身段,腳步,手,起範。


    然後開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


    “好!”


    這一句唱完,完全是台下的觀眾,自發地叫好。


    他們以為隻是演演,沒想到,居然是真唱!


    同時,坐在中間的杜進芳,這一次更是激動,她似乎回到了,那個戲園子名角讓人瘋狂的年代。


    所有人在目瞪口呆後,激動地鼓掌,叫好。


    有些人是聽不懂京劇,但是好聽不好聽,還是有個基本的欣賞水平的。


    “漂亮!這人真會唱啊!”


    不少人心裏是這麽想的。


    台上,富大隆心中苦笑,等會兒自己就隻能對口型了。


    不過,肯定是有人聽不出來的。


    遲老板繼續唱:“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


    “好!”


    繼續是叫好的聲音。


    而坐在上邊雅間的葛大爺,也沒有忘記他袁四爺的身份。


    台上的演員說道:“大王回營啊。”


    然後富大隆“開唱”:“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麵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好!”


    下邊都是演員,自然知道什麽時候叫好。


    “妃子,四麵俱是楚國歌聲,定是劉邦得了楚地,孤大勢去矣!”


    “啊,大王。”


    “依孤看來,今日是你和分別之日了。”


    這一出戲唱完,群演該走的就走了。


    大部分人還不知道,這兩個人裏麵,一個是真唱,一個是假唱。


    這都不重要。


    沒看出是假唱,說明富大隆演的完美。


    ……


    《霸王別姬》在有條不紊地拍著,日子也在一天天過去。


    從九月初,到十月,再到十一月。


    中間,十月份的時候,遲餘離開一次劇組,到了東京一趟。


    赴當初的約定,在金木犀花開的時候,參加了東京國際電影節。


    東京國際電影節上,遲餘又拿到了一座影帝獎杯,就像所有人預測的那樣,沒有發生黑幕。


    至此,他已經是四個影帝加身。


    不過這一次,是因為《那山》而獲獎的。


    遲餘也擺脫了,隻能靠一部《活埋》刷獎的尷尬局麵。


    同時,在東京國際電影節上,《那山那人那狗》獲得了最後的大獎,東京櫻花大獎,也叫金麒麟獎!


    領完獎,遲餘回到京城後,匆匆地接受了媒體堵在機場的采訪後,然後又一頭紮到《霸王別姬》的劇組裏,化身程蝶衣,化身虞姬。


    天氣一天天轉涼。


    而《霸王別姬》的戲份,也一天天轉入悲涼。


    “那條小蛇可是你把它捂活的,而今人家已經修煉成龍啦,不順著他能行嗎?你也不出來看看,這世上的戲都唱到哪一出了。”


    “小豆子,你就聽師哥一句,服個軟,那還不是我的霸王,你的虞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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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姬為何要死?”


    “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可那是戲!”


    ……


    “連你這楚霸王都跪下來了,那這京戲它能不亡嗎?”


    “你道今兒個是小人作亂,禍從天降。不是,不對!是咱們自個兒,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到這步田地裏來的!報應!”


    這一天,遲餘濃妝豔抹,穿著虞姬戲服,在煙塵四起批鬥中,被出賣背叛的他,揭發著姹紫嫣紅,揭發著斷壁頹垣。


    這是他被威逼迫後的無奈的自我揭發,和痛苦的自我否定。


    這是他當兩個人同甘共苦的以往和執著追求的夢想被全盤否定,被汙蔑詆毀後,最絕望決絕的傾訴。


    聲音柔美,淒涼,嘶啞。


    痛徹心扉是他,淚流滿麵是他。


    而在此時,作為演員的遲餘,想起了那一抹殘陽,一刹那間,也是倍覺孤單孑孓。


    人世之大,竟無他立足之地。


    方醒悟姹紫嫣紅,都付與斷壁頹垣;縱使麵容姣好,柔情滿懷,都在這紅塵裏化了齏粉。


    這場戲後,遲餘有兩日沒有出戲。


    ……


    一日日地拍,一直拍到了尾聲。


    尾聲,是十一年後。


    舞台上,沒有觀眾的舞台上,吹拉彈唱的音樂響起。


    遲餘依然是虞姬之身,道:“大王,快將寶劍賜予妾身。”


    富大隆已經是年邁的霸王:“妃子,不,不可尋此短見呐。”


    “大王,快將寶劍賜予妾身。”


    “千萬不可。”


    “大王,快將寶劍……”


    “咳咳。”


    富大隆突然咳嗽起來,往前走兩步,喘著氣擺手:“不靈了不靈了。不跟趟兒了。老了。”


    遲餘在後麵看著他的背景,臉上帶著笑意。


    富大隆轉身,摘下胡子,看著遲餘,突然笑了:“小妮姑年方二八。”


    這是他的原聲,中氣十足。


    遲餘一愣,心中是萬分滋味,身子抖著:“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


    富大隆道:“我本是男兒郎。”


    遲餘接過:“又不是女嬌娥。”


    這是他的臉上,帶著笑。


    富大隆卻指著遲餘:“錯了!又錯了!”


    說完,他的臉上,也是笑容。


    遲餘呆滯住,內心回想起,小時候被師傅逼迫著改口,被師兄用煙袋鍋子帶著改口的畫麵,心中盡是悲涼。


    他將目光移開,道:“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喝完之後,似乎放下了什麽,笑著轉頭:“來,我們再來。”


    繼續完成沒有唱完的《霸王別姬》。


    “大王,快將寶劍賜予妾身。”


    “妃子,不,不可尋此短見呐。”


    “大王,快將寶劍賜予妾身。”


    “千萬不可。”


    “大王,快將寶劍賜予妾身。”


    “千萬不可。”


    “大王,漢兵他,他殺進來了!”


    “在哪裏?”


    這時,遲餘緩緩轉頭,看著背身向自己的富大隆,臉上帶著笑,一把抽出那把當初差點被燒了的寶劍。


    然後往脖子上一抹,轟然倒地。


    “蝶衣!!”


    富大隆聽到聲音,回頭,大喊,悲傷地喊出一聲:


    “小豆子。”


    就像他小時候叫的那樣。


    “小豆子。”


    鏡頭,就一直停在他的臉上。


    直到陳無極拿起收起情緒,拿起喇叭,喊道:“我宣布,《霸王別姬》,正式殺青!”


    “哦哦哦!”


    “嗷嗷嗷嗷!”


    “吼吼吼吼吼!”


    “殺青啦!殺青啦!”


    所有人喊著叫著,臉上是激動,和結束的喜悅,然後就跟旁邊的人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哭。


    遲餘站起來,他不知道,鏡頭並沒有拍到自己倒下。


    他隻知道,這一刻,自己將與程蝶衣,徹底告別了。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3章求訂閱!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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