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恭站在營帳外麵,回頭看著從驪山頂上緩緩升起的太陽,心中的陰霾卻始終籠罩,並未因為連日陰雨的停歇而有所緩解。


    雖然來自於鑄造局的密信證明火藥作坊、槍炮作坊依舊未能恢複鼎盛之時的產出,但對於曆經東征之後普遍缺乏軍械的關中十六衛來說,少許的火器裝備,都能夠直接決定戰爭的勝敗。


    畢竟火器在戰爭之中的應用展示出無與倫比的威力,使得當下所有軍人都談之色變,畏其如虎……


    萬一拖延時日太多使得鑄造局的各處作坊逐漸恢複,東宮六率就將直接裝備火器,再有李靖這樣的兵法大帥統帥,戰力直接飆升一倍,自己還拿什麽去打?


    宇文士及這些時日潛入關中遊說各地駐軍,卻遲遲未有準確的消息傳來,愈發令尉遲恭趕到時間緊迫……


    尉遲寶環快步自身後走來,身上的泥水被風吹幹硬的好似鎧甲一般,來到尉遲恭身後,抱拳施禮:“啟稟大帥,任務完成,種子已經秘密運往玉山掩藏,經手皆乃忠心家將,消息不會外泄。”


    尉遲恭點點頭,然後罕見的做出拍拍幼子肩膀的親昵動作,沉聲道:“做得不錯,如果……我是說如果,此次兵敗為父必然難以幸免,但畢竟往年功勳仍在,可保家門不墜,你將那些種子分於兩位兄長,手足之間要相親相愛,然後遠離軍伍閉門讀書,教育子嗣勤學苦讀走科舉之路延續傳承,本本分分安享富貴,若上蒼眷顧,幾代之後還能出來傑出子弟重振門楣,則為父九泉之下亦瞑目矣。”


    “啊?!”


    尉遲寶環大驚失色,忙道:“父親何出此言?當下局勢雖然混沌難分,但隻要咱們能夠突破灞水防線直抵長安城下,必然引發連鎖反應,到時候局勢驟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分明一切都在此前的計劃路線上順利前進,怎地睡一宿覺起來,自家父親卻忽然頹然喪氣、信心全無?


    尉遲恭搖搖頭,沒有多做解釋。


    昨日薛萬徹的右武衛先是抵近渭水、灞水的交匯處即將渡河,而後忽然後撤,公然違背李靖的軍令,這一幕看上去好像薛萬徹的的確確投奔了晉王,但尉遲恭心裏卻隱隱擔心,因為薛萬徹做得太明顯了。


    誠然,薛萬徹其人魯莽愚鈍,卻絕對不是個傻子,若當真徹底投靠晉王,這個時候要麽渡河在右侯衛的身後做做樣子,要麽幹脆向潼關請示直接橫渡渭水直抵長安城下配合右侯衛,如此一來頃刻間可以完成“反攻長安,引發驟變”的戰略目的。


    而不是眼下這般向所有人展示了聽命於晉王的立場,卻什麽實際的事情都沒做……


    如果晉王繼續信賴薛萬徹,將其作為返工長安的奇兵,極有可能導致薛萬徹的反噬。


    但此地送往潼關的急信最少也要三天時間才能返回,這三天裏,尉遲恭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


    強突灞水防線嗎?


    且不說能夠突破布置嚴密的這道防線,萬一人家故意撤開一道口子讓自己突進去,然後圍攏起來甕中捉鱉,自己深陷於十餘萬大軍圍困之中,唯有敗亡一途。


    待在這裏不動嗎?


    那就是任憑戰局悄然流失,長安那邊做出應對的時間更為充裕、布置更為嚴密。


    總不能原路撤回吧?


    尉遲恭進退維穀,憂心忡忡,直覺感到事情不太妙。


    甚至還有最為嚴重的一層後果,薛萬徹乃是丘行恭極力說服這才投奔晉王帳下,如果薛萬徹是“假投誠”,那麽說服他的丘行恭是被薛萬徹騙了,還是與薛萬徹有所密謀、沆瀣一氣?


    若是後者,就意味著丘行恭亦是“假投誠”,聽命於朝廷行事,函穀關失陷乃是必然。


    而一旦函穀關快速失陷,水師與滎陽鄭氏聯軍頃刻間可抵達潼關之下,以潼關現在的那一群烏合之眾,能擋得住幾天?


    所以,眼下看似形勢一片大好,一切都按照計劃順利施行,但危機重重,動輒有傾覆之禍。


    除非,在緊要時候能夠有另外一支軍隊站出來支持晉王、殺入長安,否則此戰必敗。


    話又說回來,晉王與蕭瑀、宇文士及那些人都是老狐狸、小狐狸,當真沒有顧忌丘行恭乃至於薛萬徹的立場,對其全無保留的信任?


    未必見得如此。


    可若說果真有後手,那後手又是什麽呢?


    ……


    天色未亮,李孝恭便穿衣離開小妾溫暖的被窩,走去演武場練了一陣刀槍,出了一身汗洗了個澡,換上幹淨衣衫用了早膳,坐在書房裏神思不屬、憂心忡忡。


    看著牆上懸掛著那一幅太宗皇帝賜予他的寫著“誌匡宗社”的飛白書,默然良久。


    管事、子女們前來議事都被他斥退,還摔了一個杯子,弄的府中上下不知自家郡王何以發怒,戰戰兢兢不敢打擾。


    到了辰時,李孝恭才喚人進去書房服侍他穿好朝服,出門乘坐馬車抵達太極宮,求見皇帝。


    武德殿一側的書齋內,從處置公文的忙碌中撥冗接見的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笑問道:“原本還有些文武未曾處置完畢,打算讓王叔等一會兒的,不過內侍言及王叔覲見有十萬火急之事,不知到底所為何事?”


    既然已經覲見皇帝,顯然心中權衡已然決定,所以李孝恭也不猶豫,先是看看左右,見唯有內侍總管王德侍立一側,便直言道:“陛下當提防承範。”


    李承乾拿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承範”乃是李道宗的字……


    他不禁奇道:“江夏郡王公忠體國,宿衛宮禁值守玄武門,乃朕之腹心、國之柱石,戰功赫赫地位尊崇,不知王叔你所謂的‘提防’是何用意?”


    一直以來,李孝恭、李道宗這兩人都是李二陛下賴以掌控宗室的兩把寶刀,尤其是在李孝恭“自汙”以自保的這些年,後者更是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宗正”,地位、權勢較之韓王李元嘉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現在“兩把寶刀”之一的李孝恭跑過來讓他“提防”另外一把刀……


    這是什麽意思?


    李孝恭沉聲道:“承範最近的狀態極為不妥,與以往大相徑庭,微臣總覺得他藏著心思。玄武門的戰略地位太過重要,當年若非太宗皇帝事先聯絡玄武門守將常何打開門禁,何來其後的大獲全勝?玄武門,不容有失。”


    宇文愷修築大興城,擇地於漢長安城故址之東土塬之上,地勢北高南低,最高處在於龍首原,而玄武門便修築於龍首原上,乃是整個太極宮、甚至整個大興城的製高點,由此可俯瞰太極宮,一旦發動兵變,軍隊可以由高至低迅速展開衝鋒,借助地勢之利橫掃整座太極宮、整個長安城,由此可見戰略地位之重要,堪稱太極宮之咽喉。


    若無這般地利之勢,當年李二陛下也不可能那麽快的席卷太極宮,圈禁高祖皇帝奪取政權……


    李承乾後背泛起一層白毛汗,又驚又疑:“江夏郡王焉能如此?難道就因為謠傳雉奴手中有父皇傳位給他的遺詔?”


    李道宗一直與他或者說與太子友善,先帝在時每每流露出易儲之心都不曾附和,關隴兵變之時更是堅定站在東宮這邊,與東宮六率一道匡扶正朔、誅滅叛逆。


    待到他登基為帝,李道宗也明確擁護,忠心不疑,否則自己豈敢將玄武門重地相托?


    李道宗對先帝忠心耿耿、生死不渝,得知雉奴手中有先帝傳位遺詔,代表了先帝之遺願,故而改弦更張欲支持晉王奪位……這是李承乾能夠想到的唯一理由。


    李孝恭憂心忡忡道:“微臣不知道啊!隻是感覺承範神情心誌有些不大對勁,找他聊聊,他也不說準話,故而微臣很是擔心,覺得還是應當陛下知曉,無論承擔到底怎麽想,會否做出叛逆之舉,陛下總是要有所預防才是。”


    書齋內陷入沉默。


    李承乾心中忐忑,如果李道宗當真暗中與雉奴勾結,緊要時刻驟然起兵殺入宮內,以李道宗之能力、其麾下之精銳,自己哪裏還有半點活路?


    但此刻尉遲恭率軍抵達灞水以東,對長安虎視眈眈,關中各地駐軍心思各異、忠殲難辨,又哪裏敢棄宮出城?


    李孝恭也沒什麽辦法,畢竟這隻是他從李道宗神情、行事上所有猜測,做不得準,總不能以此便頒布聖旨褫奪李道宗的統兵之權吧?


    李道宗畢竟乃是宗室之內少有的實權派,影響力比他這個叔輩不遑多讓,將其拿下圈禁必然引發宗室之內的不滿與惶恐,到時候雉奴還沒打回長安呢,自己內部先亂了套,內憂外患之下,怕是距離敗亡不遠……


    隻得諫言道:“茲事體大,微臣也六神無主,不如召集群臣商議,再多定奪。”


    李承乾趕緊頷首,讓王德出去向幾位重臣傳令,讓他們趕緊前來武德殿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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