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尋常兵卒裝束的蘇伽走進營帳的時候,正見到梁建方拎著酒壇子一口一口的喝酒,神情有些恍惚,整個營帳充斥著濃烈的酒味……


    蘇伽忍不住挑了下眉梢,雖然梁建方此前損失慘重,但以他對程咬金的了解必然在其後對梁建方予以補償。而對於梁建方來說,損失已經造成,補償也已到位,又何必借酒消愁呢?


    還是用清洗傷口的蒸餾烈酒,這是怕自己醉不死啊……


    “見過梁將軍。”


    發現自己進入營帳並未引起梁建方主意,摸不清梁建方到底是喝醉了還是故意晾著自己,蘇伽隻好率先開口。


    “唔,蘇將軍啊,快快請坐……嗝……”


    梁建方打了個酒嗝,放下酒壇子,招呼蘇伽入座,又衝著外頭喊了一嗓子:“泡壺茶!”


    蘇伽入座,看著梁建方的模樣,有些摸不清對方的心思,試探著問道:“將軍何以如此狂飲?”


    梁建方摸了下嘴巴,跟狂飲絕對不沾邊,總共一壇子酒隻喝了小半壇子,但這烈酒度數太高,使得他此刻麵紅耳熱,雖然照不見鏡子,但也知道必然一副飲酒澆愁的模樣……


    便順水推舟道:“這一戰跟著我的老兄弟死了幾十個,餘者也都是軍中精銳,若戰死在邊疆抵禦外族的戰爭之中也就罷了,馬革裹屍、視死如歸嘛,可現在死在自己人手裏,殊為不值。”


    親兵送來茶水,梁建方揮手斥退,親自執壺給蘇伽飲茶,問道:“聽聞貴軍也損失慘重,足下不在軍中輔佐鄂國公處置軍務、整編軍隊,何以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到我這軍中?萬一消息傳出去,對你對我可都不是什麽好事。”


    意思很明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子看你煩得很,沒什麽好談的。


    蘇伽笑了笑,淡然道:“在下此次乃是奉大帥之命而來,有幾句話想告知將軍。”


    *****


    晉王李治一身銀色甲胄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宛若戰神降世,此刻騎在一匹通體雪白絕無一絲雜毛的駿馬背上路過新豐城外,扭頭看著身側十餘萬大軍組成的前不見首、後不見尾綿延不絕鋪天蓋地的軍陣向著長安城挺近,胸中自然湧起萬丈豪情。


    怪不得古往今來為了億萬黎庶生殺予奪的至尊之位,可以父子反目、手足相殘,什麽道德、仁義、禮法都可統統拋在一邊,這種令之所至、縱然赴湯蹈火亦要景從之感覺,的確讓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直至今時今日,《史記》上項羽那句“彼可取而代之”才讓李治真正明白其中的意味……


    劍鋒所指,十萬大軍一往無前,這是何等的王霸之氣?


    尤其是昨日尉遲恭遣人送來戰報,右候衛已經強渡灞水突破朝廷的第一道防線,即將整頓軍隊向著長安城突擊,更是讓李治心情亢奮、喜出望外。


    他堅信隻要自己能夠抵達長安城下,將會有無數被李承乾壓製不敢吭聲卻始終忠於父皇的人站出來,公然支持他這個父皇最為器重的皇子。


    到那個時候,甚至無需猛攻長安城,由李承乾等一黨所營造的中樞權力將會轟然崩塌,至尊之為唾手可得。


    路過此前尉遲恭擊潰屈突詮、柴哲威的戰場,雖然已經清理一遍,但遍地兵刃軍械的殘骸依舊展露著當時戰況之激烈。


    李治坐在馬背上,手裏的馬鞭指著路邊一輛破損嚴重已被廢棄的戰車,傲然道:“此前關隴兵變,東宮六率浴血奮戰勇悍無畏,曾被先帝譽為‘當時第一等強軍’,如今卻也在本王兵鋒所至之時丟盔棄甲、大敗虧輸,可見天命所歸,非人力所能綢繆也。”


    在他身邊,旌旗如林遮天蔽日,雄兵十萬綿延無盡。


    這一刻,陽光照耀在李治的甲胄上似乎散發著萬道金光,英俊的臉上傲氣凜然,仿佛君臨天下、躊躇滿誌。


    一旁的馬車之中,蕭瑀忍著疲憊,露出笑臉,頷首道:“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屬意殿下登上大位,的確非人力能夠抗拒,此番殿下兵鋒所指,偽帝必然氣數將盡,其鷹犬爪牙更是望風披靡。”


    李治勉力壓製著想要仰天大笑的衝動,不想予人輕浮之觀感,隻不過抽搐的嘴角還是表露了他心內的狂喜……


    一匹快馬由西至東逆行而來,因其背上插著的“晉”字王旗,沿途兵卒、禁衛莫敢阻攔,很快疾馳至李治麵前,馬上騎兵勒停戰馬,翻身下馬後於路邊單膝跪地,雙手將一封戰報高舉過頭,大聲道:“鄂國公戰報,請殿下親啟!”


    蕭瑀在車廂裏敲了敲車廂壁,車夫便將馬車停下,下車挑開車簾,攙扶著蕭瑀走下馬車。


    在他身後,崔信、褚遂良的馬車也都停下,但兩人並未下車,隻是挑起簾子望著李治在馬背之上接過那封戰報。


    然後,晉王殿下英俊儒雅的麵容仿佛在頃刻之間扭曲,一股蓬勃的怒氣似要噴薄而出,所幸到底是政治天賦滿格的人物,轉瞬之間麵容神情恢複如初。


    左右眾人心往下沉。


    誰都知道前兩日尉遲恭已經強渡灞水,昨夜更集結大軍突襲灞水防線,打算將兵鋒直接推到長安城下,給晉王大軍鑿穿一條直通長安的通道,掃清一些障礙。


    那份戰報送抵軍中之時,諸人莫不彈冠相慶、笑逐顏開,仿佛這場兵變的勝利就在眼前。


    算一算時間,如若一切順利,尉遲恭應該已經突破朝廷設置的防線抵達長安城下,這個時候送來的戰報自然無比重要,成敗、得失,攸關所有人都利益、前程乃至於性命。


    但是李治那一瞬間失控的神情,所讓大家心頭蒙上一層陰霾。


    好像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蕭瑀抬頭看著李治,輕聲問道:“殿下,戰報上如何說辭?”


    李治深吸一口氣,將戰報遞給蕭瑀。


    蕭瑀上前兩步來到李治馬前,伸出雙手將戰報接過,展開之後一目十行,一雙雪白的眉毛緊緊蹙在一起,心底暗歎一聲。


    果然局勢不會如同設想那般容易……


    李治翻身從馬背上躍下,手裏的馬鞭還下意識狠狠揮了一下,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尉遲恭誤我!”


    蕭瑀默然。


    誰都知道尉遲恭進攻受挫、損兵折將的後果,這意味著晉王想要快速突進至長安城下攪動關中風雲的設想幾乎徹底破滅。想要達到之前的戰略設想,很可能要硬碰硬的與朝廷軍隊狠狠打上一場。


    然而相比於東宮六率的數萬精銳以及其餘擁戴皇帝的十六衛大軍,晉王這邊由山東私軍為班底組建的軍隊堪稱烏合之眾,投機取巧或許有那麽一兩分可能,毫無花俏的死戰一番,則必然敗多勝少、前景堪憂。


    最被賦予希望的尉遲恭麾下右侯衛,則證明堪當大用……


    這個時候,想要找兩句安慰李治的話語都找不到,隻能沉默片刻,問道:“眼下該當如何?”


    李治從剛剛的誌得意滿、躊躇滿誌陡然之間淪落到眼下憂心忡忡、前途迷惘,其間的落差令他難受得想要大吼一聲好好發泄,但卻隻能強忍著。


    如果尉遲恭戰敗的消息在軍中擴散,勢必影響軍心士氣導致戰力大減,勝算愈發少了幾分……


    李治麵色陰沉,沉吟未語。


    從蕭瑀這句話,就顯示出自己這邊一個最大的軟肋,那就是缺少一個能夠從戰略層麵提出構想的“名帥”級別人物。尉遲恭其實算一個,雖然比不得李靖、李勣這等當世戰略大家,但也隻是略遜一籌而已,但尉遲恭此刻身在前線,依賴其攻城掠地衝鋒陷陣,卻是不能放在自己身邊充當參謀。


    餘者皆文治卓越、武略匱乏。


    李治再是自負,也不過是認為自己權謀之術遠勝李承乾,絕對不敢在戰略之上濫竽充數……


    他問道:“宋國公以為該當如何?”


    蕭瑀心底歎氣,知道這位殿下方寸已亂,遂諫言道:“前方兵敗,此刻正是士氣低迷、軍心慌亂之時,殿下應當頒布敕令好言撫慰,萬萬不能言辭苛刻、嚴厲申飭。至於下一步如何……首先命令鄂國公務必堅守灞水西岸陣地,而後加速行軍,待到得灞水以東,再與鄂國公聯絡,商議對策。”


    李治點點頭,知道蕭瑀雖然並未給出確切的戰略,但這番建議卻是穩重有加。


    既然疾風驟雨一般的戰略預想無法實現,那就隻能穩中求勝,不能再度輕易涉險。


    李治抬眼看了看四周,見到不少人都在關注自己,又低聲叮囑蕭瑀:“此事切莫外傳,否則軍心動蕩、士氣萎靡,殊為不妙。”


    蕭瑀猶豫了一下,頷首:“老臣省得。”


    尉遲恭那邊遭遇一場大敗,不僅損兵折將,更有無數兵卒潰逃四方,難保沒有人向這邊跑過來,隻要有一個人與大軍接觸,消息便會傳開。


    而十餘萬人的軍隊,想要徹底屏蔽消息幾乎不可能……


    李治攥了攥手中馬鞭,冷聲道:“這種事當然瞞不住,總會有消息傳遞出來,傳令下去,誰敢在軍中散播謠言惑亂軍心,一經查實,梟首示眾!非是本王暴虐,非常之時自當行非常之法,若是一味寬容,反倒難以懾服人心。”


    蕭瑀連連讚同:“義不掌財、慈不掌兵,軍中自然要遵循軍法行事,殿下殺伐果斷,頗有先帝之風。”


    以山東私軍為班底的軍隊,軍紀渙散乃是必然,貿然行嚴苛之法極易導致軍心動搖,但一味的寬容也不行,人不知畏懼,何以依法而行?


    李治翻身上馬,慌亂、沮喪的神情一掃而空,目光堅定的望著長安方向,沉聲道:“好事多磨,本王就不信偽帝竊據大寶能夠得到上蒼之眷顧,隻需有一絲一毫之機會,本王也必取而代之、撥亂反正!傳令大軍,加速行軍,及早抵達灞橋之南、灞水之東,與鄂國公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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