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薛萬徹這一招暗棋實則已經沒有太大作用,相反若是按照蕭瑀的計劃在會師之際驟然對叛軍發動猛攻,以薛萬徹之驍勇、右武衛之強悍,很有可能將叛軍十萬烏合之眾打得大敗虧輸。


    萬一叛軍軍心徹底崩潰,怕是等不到渡過灞水與尉遲恭會師,便一哄而散……


    那此前種種想要引誘那些不臣之輩跳出來的算計,便算是全部告吹。


    所以薛萬徹可以發動襲擊,但必須掌握尺度,萬萬不能打得高興了控製不住將叛軍徹底打散……


    李承乾搖了搖頭,道:“朕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如何應對宋國公、褚遂良的投誠?”


    且不說當下局勢盡在掌握,有沒有蕭、褚二人都注定壓製叛軍,即便需要蕭、褚二人逆天改命,這種人也不會令人有所好感,兩麵三刀、朝秦暮楚之輩,誰會喜歡?


    留這樣的人在身邊,等著他日落魄危難之時再被背叛一回?


    李勣道:“陛下乾綱獨斷即可,臣等並無諫言。”


    對事,可以暢所欲言、分析利弊;對人,則要謹言慎行、做愚藏拙。


    人與事,絕對不同。


    皇帝的權力天下至尊,所考慮的事情也與常人不同,一般來說皇帝可以放權給臣下,任憑臣下在某一件事上放手施為,即便有所疏漏甚至失敗,都可予以容忍,但任免權卻輕易不會假手於人。


    用人,才是皇帝最大的權力。


    這是一條線,等閑最好不要僭越……


    李靖也明白這個道理,頷首附和:“如何處置,皆在於陛下心意,無論如何,老臣支持陛下對決議。”


    十幾年投閑置散的冷板凳,也讓李靖鬱悶之時琢磨出一些為官之道,“隻要皇帝決定的事情就要無原則的支持”算是其中之一,這個場合用上來比較恰當。


    李勣瞥了李靖一眼,有些無語。


    你李藥師素來心高氣傲,不囿於物、不縈於心,何時也變得如此毫無原則的讒言媚上?


    丟人呐……


    李承乾想了想,道:“此事暫且不急,待朕好生權衡一番再說不遲。既然宋國公想要‘反正’,那咱們就給他一個機會,傳令薛萬徹聽從宋國公的‘遊說’,準備渡過渭水與叛軍‘會師’,擇機發動進攻,削弱叛軍實力。”


    “喏!”


    *****


    晉王大軍浩浩蕩蕩繞過驪山,由北向南沿著灞水而行,隔岸的朝廷軍隊隔河相望,視如不見。


    大軍行至銅人原,李治下令背山麵水紮下營寨,休息一晚,同時派出斥候與尉遲恭接洽,明後兩天便抵達灞水源頭與其會師,一同發兵攻打長安。


    入夜,李治在營帳內輾轉反側,無法安睡。


    從小他就早慧,習慣在兄弟之間左右逢源,更擅長在父親麵前做一個乖巧懂事、溫馴孝順的好孩子。成年之後得到父親的懇請,朝野上下讚譽,連長孫無忌那樣一個手段狠戾之人都想要放棄太子轉而支持他登上皇位,使得他愈發信心百倍,自認胸襟、膽魄、智謀、能力不輸於當世所有人。


    即便當時潛逃出太極宮豎起反旗,那樣動輒兵敗身死之結局也未曾讓他膽怯半分。


    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生有何歡、死亦何懼?


    然而現在距離長安城越來越近,他的命運宣判也即將到來,是一飛衝天青雲之上成就皇圖霸業,還是兵敗身死遺臭萬年從此腐朽於黃土之下……


    心裏終於不可遏製的緊張起來,開始胡思亂想,患得患失。


    “殿下,老奴有事奏稟。”


    門外傳來王瘦石的聲音,李治一骨碌爬起,抓過一件衣衫披上,起身開門。


    門外月華如水,初秋的夜風有些沁涼,看著門前躬身站立的王瘦石,李治打了個冷顫……


    兩人回到帳內,王瘦石關好門,自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雙手遞給李治,低聲道:“老奴在長安城中奔走聯絡,於劉洎府邸之時,其奉上這封信箋請殿下親啟。”


    李治一愣:“劉洎?”


    貞觀十年之後,朝中最受太宗皇帝青睞的兩個官員,一是馬周,一是劉洎。對於這兩人,太宗皇帝全力栽培,希望他日可以繼承貞觀群臣之品德能力,成為新皇的肱骨之臣。


    而這兩人也未讓太宗皇帝失望,馬周務實低調,接管京兆府之後政績斐然,才幹卓越、能力出眾。而劉洎則發跡於禦史台,時至今日一躍成為中書令,名義上的宰輔之首,隻比尚書左仆射差了那麽一點點……


    這樣的人,王瘦石居然也能聯絡上?


    一瞬間,先前的忐忑惴惴、患得患失消弭大半,取而代之的則是無盡的信心。


    連李承乾任命的中書令都暗中與我聯絡,可見天命在我啊!


    一邊拆開信封,一邊問道:“此行收獲如何?”


    王瘦石搖搖頭,道:“那幫家夥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局勢一日未曾明朗,大抵便一日不會明確表態。倒也是情理之中,畢竟都拖家帶口的,又有幾人甘冒奇險呢?嘴上說說對太宗皇帝的忠誠,願意支持太宗皇帝的遺願,僅此而已。最重要的,還是得早日抵達長安城下,讓那些人見到光亮,自然願意摻和進來。”


    無利誰會起早呢?


    支持晉王奪位一旦成功固然利益豐厚,但風險同樣很大,更多人願意繼續觀望一陣,等到晉王成事的幾率再大一些,即便收益也會相應的低一些,那個時候才會出手。


    譬如柴哲威,譬如劉洎……


    李治看著信箋,臉上先是錯愕之色,待到看完,已經麵龐赤紅、怒火勃發,“砰”的一聲將信箋狠狠摁在案幾上,怒道:“蕭瑀老人欺人太甚,真以為本王不敢殺他?簡直豈有此理!”


    他素來認為自己是個有涵養的,雖然比不得長孫無忌那等城府深沉,也絕非喜怒形於色的淺薄之輩,但現在看過劉洎送來的信箋,著實氣得火冒三丈,再也顧不得威儀,破口大罵。


    一直以來,對於蕭瑀的信任甚至比長孫無忌那個親舅舅尤甚,潛逃出太極宮造反也是蕭瑀極力攛掇,現在箭在弦上,生死成敗係於一線,蕭瑀居然暗通皇帝、預留退路,將他賣得幹幹淨淨!


    是可忍,孰不可忍!


    “馬上派人去將蕭瑀抓起來,本王要親手將他心肝挖出來看看是否如墨一般黑?虧得本王對他信賴有加、言聽計從,卻原來是這般涼薄奸詐之輩,死不足惜!”


    “殿下息怒,當下之時,穩定軍心才是最為重要。劉仁軌與鄭仁泰已經攻陷潼關,軍中謠言四起、軍心動蕩,再也經不起一場巨大的波折。否則未等抵達長安,咱們自己便士氣渙散、一敗塗地了。”


    王瘦石低聲勸阻。


    雖然江南士族募集的私兵已被擊潰,但當下軍中,蕭瑀的地位依舊舉足輕重。畢竟憑借山東私兵地位超然的崔信,在隋唐兩朝的朝堂之上都毫無建樹,相比蕭瑀差得太遠,威望更是不能相提並論。


    尉遲恭更是蕭瑀的堅定支持者,想要處置蕭瑀,就不得不考慮尉遲恭的反應。


    很顯然,對於眼下山東私軍充當主力的晉王軍隊,尉遲恭必然危機感十足,絕對不會願意失去蕭瑀這個盟友……


    李治深吸一口氣,壓製住心中的憤怒,腦筋快速轉動。


    劉洎的這封信已經披露蕭瑀兩麵三刀之立場,且言明此刻蕭瑀的信箋已經送抵武德殿,皇帝、李勣、李靖、房俊等人必然已經開始綢繆,萬一蕭瑀當真說服薛萬徹使其“反正”,渡河前來“會師”,自己又該怎麽辦?


    接納其“會師”,以薛萬徹之勇猛、其麾下右武衛之剽悍,那就是抱著一個隨時會炸卻又不知什麽時候炸的“震天雷”,實乃取死之道。


    眼下軍中十萬大軍,卻無一人能夠抵擋。唯一能夠擋得住薛萬徹的尉遲恭遠在灞水西岸……


    不接納,那就說明識破了薛萬徹的陰謀,知道其已經被蕭瑀說服,薛萬徹既然已經渡河南下,哪裏還有縮回去的可能?勢必悍然發動突襲。


    勝負暫且不論,單隻是被薛萬徹死死拖在這銅人原,局勢立馬陷入被動,那些原本等著自己突進至長安城下遂起兵響應之輩,搞不好就要改弦更張,轉而死心塌地的支持皇帝,紛紛起兵剿滅他李治這個“叛逆”……


    到那個時候,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敗亡不可避免。


    越想越是惶恐,越惶恐就越是憤怒,若非蕭瑀這個奸賊,焉能落到這般進退兩難之地步?


    思量半晌,也想不出破解之策,遂問道:“現在什麽時辰?”


    王瘦石道:“將近子時。”


    李治斷然道:“傳令才去,寅時生火造飯,卯時初刻全軍拔營,急行軍趕赴華胥陵,渡河與鄂國公會師。”


    王瘦石:“喏!但此刻若是薛萬徹渡河尾隨而來,當如何應對?”


    李治麵色陰沉,道:“將崔信叫來。”


    “喏。”


    見晉王已經有了決斷,王瘦石不再多言,出門傳達命令,同時將崔信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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