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感應”之說綿延千年,起源於道家而興盛於儒家,逐漸成為儒家學說的核心思想之一,一代一代的儒家精英將其不斷完善,使之成為能夠製約皇權的手段,進而達成“皇帝與儒家共治天下”的終極理想,早已深入人心,成為普世觀念的一種,不可動搖。


    誰若是敢說“天人感應”乃無稽之談,誰就是異端,不僅儒家不答應,連遭受製約的皇帝都不會答應。


    因為皇權雖然受限於“天人感應”,卻也因此獲得“天的意誌在人世間的體現”這種“君權天授”的合法性,反對“天人感應”,就是反對皇權的統治基礎。


    如果皇帝不是“天子”,不是“天命所歸”,而僅僅是一個普通人,何談九五之尊的威嚴?


    豈不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所以“天人感應”之說從某種意義來說,算得上是古今第一陽謀……


    ……


    李承乾與李勣在殿門外對話,殿內一眾大臣卻心神慌亂、焦急憂慮。


    李承乾作為太子之時,未能獲得朝臣大規模的認同,如今登基時日尚短,且尚未登基之時便遭遇關隴兵變意欲將其廢黜,到得現在也不曾施恩於下,很難說有多少人願意“盡忠王事”,“鞠躬盡瘁”,之所以陪著在這武德殿對抗叛軍,更多還是政治投資。


    但是當李承乾兵敗,大家就不得不開始考慮將會遭受什麽樣的損失,以及是否能夠通過什麽的方式及時止損……


    一時間,大殿之上一片緘默,諸位大臣心思各異、沉默不言。


    許敬宗喝著茶水,目光隱晦的從身旁諸人臉上掃過,心中沉如鉛墜。他從區區書院司業被陛下簡拔至禮部尚書,可謂平步青雲、一步登天,已然躋身宰輔之列,前程一片光明,在可以預測的未來,除卻房俊、馬周、崔敦禮等寥寥數人之外,無人可以與他競爭宰輔之首的位置。


    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同時期的“秦王府十八學士”雖然早早登上政壇巔峰,但如今早已有如昨日黃花、凋殘墜落,他這個大器晚成的“老幺”,成就未必就比他們差了。


    然而現在一場大雨從天而降,也將許敬宗的前程籠罩在迷茫煙雨之中,前途未卜。


    作為李承乾“火線提拔”用以製衡文官係統的“幹將”,已經被打上鮮明的“帝黨”標簽,就算他想要改弦易轍投入晉王懷抱,怕是晉王也不會要他。


    難道自己的青雲之路剛剛踏上,便即夭折?


    許敬宗心裏苦,卻什麽也不敢說,什麽也不能做……


    為今之計,也隻能指望房俊大發神威,帶領其麾下將士絕境反擊將叛軍徹底擊潰,就像在書院之時死死壓製自己那般,也將晉王的帝王美夢擊碎。


    然而就算他不諳兵事,也知道這場大雨將右屯衛的火器廢了大半,緊緊憑借刀矛之利,如何抵禦數倍於己的叛軍搏命似的瘋狂突襲?


    ……


    黑夜之中,雨勢漸盛,豆大的雨點隨著瑟瑟秋風從天而降,細密的雨絲布滿整個夜空。火器在這樣的天氣故障頻發,威力大打折扣,右屯衛兵卒不得不放棄威力強大的火器,以弓弩刀盾抵禦叛軍的衝擊。


    武德殿西、南兩側的宮殿群成為激烈的戰場,雙方就每一座殿宇、每一處樓閣、甚至每一條雨廊進行反複爭奪,噴濺的鮮血落在地上被雨水稀釋,殘破的肢體倒在血泊之中,屍體層層疊疊。


    右屯衛一改之前火器輸出的優勢,被數量眾多的叛軍逐漸壓製,外圍的宮殿一座一座相繼陷落,戰局對右屯衛越來越不利。


    房俊坐在武德門內的值房之內,窗外南側是戰火正燃的武德門,北側則是一隊隊整齊劃一的陌刀隊、身披重甲的具裝鐵騎,佇立在大雨之中巋然不動,殺氣騰騰。


    高侃自城樓下來,進入值房,將沾滿雨水的蓑衣脫掉丟在一邊,急切道:“叛軍攻勢很猛,吾軍因火器故障頻發導致戰力下降,且人數處於劣勢,已經逐漸難以抵擋。”


    房俊喝了口茶水,問道:“叛軍現在推進至何處?”


    高侃道:“昭德殿已經被叛軍攻陷,根據斥候偵查的消息,李道宗、尉遲恭兩人大抵就在彼處指揮作戰,其前方已經分別打到武德門、虔化門不足百丈之初,再有一個衝鋒,便能突進至城門之下,若不能及時予以痛擊,戰況很可能失控。”


    一旦外圍的宮殿、樓宇皆被叛軍清掃、占據,將兵峰抵近至城門之下,便會形成圍攻之勢,屆時要將本就處於劣勢的兵力布防於整個武德殿的宮殿群,哪一處都不能疏忽,而叛軍則可以集中優勢兵力,人選一處作為突破口。


    防禦極為被動。


    故而高侃見房俊沉默不語,建議道:“讓陌刀隊與具裝鐵騎上吧,隻要能夠狠狠給予叛軍迎頭痛擊,重挫其勢頭,必將使其士氣低迷、軍心渙散,未必沒有死守的機會。”


    房俊搖搖頭,整個武德殿附近的地形、殿宇分布早已印在他腦海裏,故而不需去查看輿圖,也可以在腦中勾畫出當下的戰場局勢。


    “現在還不是時候。”


    “大帥,若任由叛軍衝擊至城下,防禦將極為被動,還應早做決斷才是!”


    高侃覺得房俊有些冒險,最精銳的兵力充當預備隊,放任叛軍占據優勢擴大戰果,萬一稍有不慎導致宮牆一線被突破可怎麽辦?到那時候預備隊再是精銳也沒用了,如此之大的防線,這麽點人頂上去簡直杯水車薪,被叛軍各個擊破……


    房俊安坐不動,瞅了火急火燎的高侃一眼,喝了口茶水,澹然道:“不急,再等一等。”


    高侃急問道:“還等什麽?”


    “等城南的局勢穩定,等薛萬徹的右武衛進城。”


    朝廷這邊的兵力豈是並不少,隻不過李靖必須坐鎮春明門外威懾一眾關中門閥、駐軍,使其不敢出兵攻伐長安,而薛萬徹則在明德門外鎮守,防備程咬金的左武衛,以及鄭仁泰的鄭氏私軍。


    別看鄭仁泰投降以來老老實實、伏低做小,可畢竟也是貞觀一朝戰功赫赫的名將,一旦被其發現戰機,必定毫不猶豫的反戈一擊,導致整個占據糜爛……


    所以現在等的就是程咬金徹底放棄僥幸之心,主動做出表示忠於皇帝,從而將薛萬徹的右武衛釋放出來。


    隻要右武衛自明德門入城,配合劉仁軌的水師兵卒,足以徹底截斷叛軍退路。


    】


    整個戰局的勝負現在幾乎係於李承乾一身,這位皇帝陛下看似並未身臨戰陣,但卻時刻影響著這場戰爭,隻要他坐在武德殿中,就會將所有叛軍吸引過來。


    李承乾就是最大的那個餌……


    高侃道:“萬一程咬金認定了晉王呢?甚至隻要他始終表現出遊移不定的態度,薛萬徹就不敢放開對他的控製,從而入城平叛。”


    從晉王兵變開始,程咬金便一直將自己放在一個“中立”的位置上,所作所為隻為了牟利,誰對他有利他就站在誰那邊。這場大雨導致右屯衛戰力銳減,叛軍氣勢大盛,此等情形之下程咬金怎麽可能放棄晉王死心塌地的站在陛下這邊?


    這老賊實在是太過油滑……


    房俊招招手讓高侃坐自己麵前,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溫言道:“每遇大事要有靜氣,越是局勢緊張,就越是要保持冷靜的頭腦去分析利弊得失,火急火燎的情緒除了影響自己的判斷決策,半點用處都沒有,這一點,你要多學學孫仁師。”


    高侃接過茶水捧在手中,想了想,點點頭,喝了口茶水。


    正如房俊所言,孫仁師的確在軍事上極有天賦,當初能在那等被動的局麵之下當機立斷、毅然決然的背棄關隴門閥,轉投到房俊這一邊,其間不僅需要極大的魄力,更需要對於局勢的精準判斷,若無冷靜的心態是很難做到的。


    而他自己也的確被眼下叛軍狂猛的攻勢打得亂了心緒,現在坐下來好好想一想,局勢確實還遠未到絕境之時。


    最起碼現在值房外大雨之中列陣的具裝鐵騎、陌刀隊,就能直接衝擊叛軍的主帥所在,如若運氣好一些,萬軍之中將尉遲恭與李道宗斬殺也不是不可能……


    既然如此,何妨再等一等?


    殺手鐧自然是要留到最後……


    雨水劈裏啪啦敲打在窗戶上,滾燙的茶水順喉入腹驅散了身上寒冷濕氣,高侃慢慢平靜下來,執壺給房俊的茶杯續水。


    房俊看著窗外的風雨,緩緩道:“程咬金這人極為精明,他不會等到最後時刻才做決斷的,現在之所以遊移不定,隻不過是在權衡利弊得失而已。這場雨看上去有可能使得他選擇晉王那邊,但隻要程咬金懂得算數,知道加法,那他就一定會選擇咱們。”


    高侃仔細想了想,明白了房俊的意思,長長籲出一口氣,重重頷首:“末將明白了!”


    而此時此刻,明德門外,程咬金坐在大雨之中的雨棚下,大手拍了拍裙甲,對牛進達道:“傳令下去,做好開拔準備吧,目標鹹陽橋。”


    他要撤出長安這塊是非之地,使得陛下那邊可以釋放出更多的部隊來擊潰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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