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維總是貪婪的,而且從不理智。


    當知道自家郎君得到陛下寬恕闔家無憂,且平白得了禦賜的國公爵位,巴陵公主的心思反而從生死存亡轉移到房俊此舉之用意上,既然房俊幫著自家郎君洗脫罪責,更得到皇帝賜予的爵位,是否代表著房俊並不打算長期“霸占”自己?


    如此說來,昨夜自己不顧廉恥的送上門去,固然得了一夕之歡,實則卻並未令對方“食髓知味”“朝思暮想”?


    本來應當值得慶幸之事,可為何心底卻泛起幾分失落慍怒?


    有些傷自尊是怎麽回事……


    王氏看著巴陵公主神色變幻,低聲道:“越國公以往雖然紈絝,卻並非薄情之人,房中無論正妻還是妾侍都以禮相待、相親相愛,那武媚娘以妾侍之身份掌管房家偌大產業,這種事何曾聽聞?昨夜越國公雖然言辭相拒,但回頭便向皇帝諫言,否則咱家豈能逃脫謀逆大罪?想來,越國公這是不願在你麵前落下人情,以免令你心存虧欠……雖然對待你的手段有些齷蹉,但其心至誠,未必對你無情。”


    作為妯娌,萬萬不該說出這樣的話,豈不是將自家弟妹推向另一個男人懷抱?這種事一旦傳揚出去,不僅巴陵公主落得一個水性楊花之罵名,她這個嫂子更要被千夫所指……


    然而她又能怎麽辦?


    如今自家郎君被褫奪爵位、流放北疆,但柴家長房數年來積攢的家業豐厚無比,若沒有一個強力的依靠,怕是要被人給敲骨吸髓將長房的財貨家資盤剝幹淨,可柴令武可以依靠嗎?王氏認為不可靠,那等紈絝公子一無是處,作為柴家子弟、陛下駙馬這是何等雄厚底蘊,卻連三省六部都進不去,如何能夠庇佑長房?


    所能依靠的,唯有眼前這位公主殿下。


    而區區一個公主的話語權也不大,若能使得巴陵公主與房俊保持穩定關係,這才是能讓柴家長房安枕無憂不虞旁人覬覦的好辦法……


    巴陵公主現在六神無主,根本沒能意識到王氏更深層次的用意,隻能抿著嘴唇微微頷首,心亂如麻,一句話也說不出。


    *****


    長風席卷,枯草飛舞,天空的烏雲好似鉛墜一般壓在人的心上,有一種透不過氣的壓抑。


    貞觀十八年的第一場雪,或許已經不遠了……


    灞水汩汩流淌,兩岸柳樹幹枯的枝條在大風之中搖曳,時不時有幾艘船隻在河道上緩緩駛過。橋上商賈絡繹不絕,車馬轔轔,往來不絕。


    橋頭一側的堤岸下有一處長亭,奴仆用紗幔將亭子圍了一層又一層擋住寒風,亭子裏燃著一個小火爐,爐上水壺正開“嘟嘟”冒著熱氣,劉洎提起茶壺將開水注入一個陶瓷燒製的醒酒器之中,再將一個精致小巧的銀質酒壺放置其上,未幾,一股淡淡的酒香便在亭內相對密閉的空間氤氳開來。


    執壺斟酒,將其中一杯推到對麵的蕭瑀麵前,劉洎雙手捧杯,道:“此去江南,迢迢千裏,在下以此薄酒祝願宋國公一帆風順、福壽綿長!”


    蕭瑀亦舉杯,兩杯相碰,各自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蕭瑀捋著胡子,似有話說,然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喟然長歎,搖頭不語。


    想他蕭瑀出身名門,年少之時更是南梁皇子,文采風流鑲金嵌玉,何等意氣風發?孰料國破家亡,不得不被迫北遷關中,於前隋皇宮之內卑躬屈膝、苟延殘喘,將尊嚴棄之於地,與閹宦為伍。不過即便在那些最黑暗的歲月之中也始終未曾墮落心誌,努力謀求上進之路,終於在唐國公李淵起兵之時予以支持,並且助其開國稱帝,也由此踏上大唐權臣之路。


    自大唐立國之日其,蕭瑀便是朝中數一數二的重臣,深得李淵之信任,功蓋當朝、權傾一時,即便是後來秦王奪嫡登上皇位,依舊尊其為宰輔,托以重事。


    然而歲月荏苒、光陰如梭,時至今日身軀老朽,卻要以此等恥辱之形式貶斥回鄉,一生功名付諸流水,甚至臨行之際,居然隻有一個別有心思的劉洎前來相送,以往下屬同僚一個不見……


    胸中自有千萬言,然喉嚨哽噎,卻是有口難言。


    劉洎也能體會對方心底的不甘、酸楚、落魄,頓了一頓,再度給蕭瑀斟酒,道:“如今您歸鄉頤養天年,朝中唯有在下力抗軍方,屬實獨木難支、心有餘而力不足。假若他日連在下也不得不辭官隱退,這朝廷上下怕是就將成為房俊的一言堂。以武治文,必然窮兵黷武,及至國庫空虛、糧秣告罄,怕是民不聊生、社稷飄搖……將來吾等於九泉之下,有何顏麵去見太宗皇帝?唉!”


    仰頭,一杯酒飲盡。


    這番話自是藏了心思,他並未一味的提及房俊“大權在握、權傾朝野”的危害,因為現如今蕭瑀已經被迫致仕告老,朝堂上到底誰說了算他未必在意。


    但攸關文武之爭,蕭瑀卻必然不能坐視不理。


    說到底,蕭瑀曾經是文官之首、仕林領袖,現如今朝堂之上的文官幾乎各個曾在他手下任職,受過他的提拔、恩惠,隻要他一日不死,就一日享受當初落下的恩情。


    可如果軍方當權,文官皆被壓製,誰還能顧得上他這個遠在江南的老上司?


    蕭瑀雖然退了,但這麽多年的人情握在手中,這才是劉洎最為看重的。


    畢竟論及資曆,他遠遠不及蕭瑀,若是蕭瑀臨行之際能夠將多年掌握的人脈、人情盡皆交付於他,才能使得他得到文官集團的徹底擁護,有實力與軍方鬥爭到底。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蕭瑀或許已經心灰意冷,對於朝堂之事在不縈懷,微微搖頭,岔開話題:“古往今來,明君輩出,然論及‘仁’之一字,無過於當今陛下。”


    劉洎蹙眉,附和道:“確實如此,謀反乃十惡之首,乃不赦之罪。然而陛下卻能夠網開一麵,仁厚之心光耀千古,‘仁和’之號,實至名歸。”


    即便最為挑剔之人,也不能否認李承乾在連續兩次兵變之後所展現出來的寬厚大度、廣闊胸襟,除去在兵變先後死去之人,不曾對任何一人判處斬立決之刑。


    但是在劉洎看來,這是“仁君”之標榜,卻非是“明君”之所為。


    為君之道,最基本的一條便是“賞罰分明”,有功者賞、有過者罰,若是連犯下“謀反”大罪之人都不能處以極刑,如何震懾屑小、如何以儆效尤?


    “仁”的另外一層意思,未必不是“軟弱”……


    蕭瑀喝了一杯酒,感受著溫熱的酒水穿喉入腹暖意融融,吐出一口酒氣,道:“老夫知道你心裏對陛下之‘仁’不以為意,事實上許多人都認為陛下是以‘仁’在掩飾他的‘軟’……然而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誰會不希望有一個‘軟’一點的君主呢?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與其犯下一點過錯便被予以嚴懲,何如君上能夠寬縱赦免、既往不咎呢。”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此儒家之古訓也。


    其犯法,則在八議,輕重不在刑書……


    然則自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這一項禮法又有幾個朝代奉行不悖?


    遠的不說,就在前隋之時,隋煬帝剛愎自負、暴虐苛責,對朝廷大臣、文人學士動輒處以極刑,生死無常、斯文掃地,何曾在意什麽禮法?


    朝堂百官戰戰兢兢、朝不保夕,那個時候誰不希望仁君當朝?


    軟一些怎麽了?


    越軟越好……


    然而如今碰上一個仁君,卻又嫌棄過於軟弱,不能殺伐決斷,沒有明君之像……


    貪心不足,此之極也。


    劉洎默然。


    事實上,他豈能不知遇上這樣一位不殺人的皇帝是天大的好事?但正是因為李承乾性子軟弱,對房俊言聽計從,毫無果斷心性,導致朝政遲早被房俊把持,軍方壓製文官,他這個宰輔如何更進一步,盡展一生抱負?


    兩人默默喝酒,氣氛略有沉默。


    一壺酒飲盡,蕭瑀放下酒杯。


    覺察到時辰不早,劉洎這才問道:“對於朝廷即將丈量天下田畝一事,宋國公如何看法?”


    這是他的殺手鐧,他不信蕭瑀感受不到丈量田畝對於世家門閥的巨大威脅,雖然暫且不知陛下用意何在,但既然攸關到世家門閥賴以生存的天量土地,怎麽可能疏忽大意?


    作為天下第一等的門閥家主,蕭瑀難道真的可以視如不見?


    蕭瑀搖搖頭,淡然道:“陛下好大喜功也好,別有算計也罷,吾等既然為君之臣,自當忠於王事,萬萬不敢陽奉陰違,這件事是順其自然即可。”


    如今朝野上下對於丈量天下田畝一事多有猜測,有的說是陛下好大喜功,想要繪製一份精確無比的帝國輿圖,傳諸後世名垂千古;有的說是朝廷要收回土地歸於國有,世家門閥想要重新擁有以往的土地需出資購買、登記入冊……


    但蕭瑀知道,現在陛下與房俊一定在磨刀霍霍,就等著有人第一個跳出來阻撓丈量田畝,蕭瑀就算再是擔心自家的土地被朝廷所謀算,也絕對不肯當出頭鳥。


    無論是誰想要讓他站出來對抗朝廷,那是萬萬不能。


    陛下不喜歡殺人,房俊可不在乎多殺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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