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嗬嗬一笑:“任他雨急風驟,我自巋然不動。”


    李勣搖搖頭,與李道宗道:“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戒之在怒,老年戒之在得,但我看這廝輕浮至極,什麽都得戒。”


    雖然房俊今時今日的地位幾乎與他平起平坐,但畢竟是晚輩,公開場合不能以上下區分,私底下聊天卻可以“倚老賣老”,當然這也在於房俊的性情疏朗、胸襟開闊,若是換了心胸狹隘之人,或許這樣一句話便使得對方心中種下忌恨。


    李道宗與房俊的關係更親厚,江南船廠便是雙方的利益紐帶,時至今日江南船廠幾乎壟斷了大唐半數以上船舶製造,說一句日進鬥金亦不為過,所以兩人的關係極為緊密。


    聞言笑了笑,邊走邊道:“我倒是為旁人擔心多一些,這小子貌似忠厚、實則狡猾至極,當初那麽多人罵他是個‘佞臣’,未必就失之公允。”


    兩人嘲笑調侃,房俊隻是微笑搖頭不語。


    馬周對房俊的性格極為了解,見此便知道他早有準備,便不再贅言……


    群臣自承天門魚貫而入,直抵太極殿,在宮前漢白玉石階之下站定,按照文武、品階排序列隊,待到高高的石階頂上有宦官高聲大叫“入殿”,這才拾階而上,自敞開的殿門進入太極殿。


    依次站定,群臣左顧右盼,見到燈燭如晝、金磚湛然,忍不住心生唏噓,自李二陛下東征、太子監國,便不曾與此地召開朝會,及至其後長孫無忌率領關隴門閥兵變,太極殿遭受重創,再到晉王反叛……倏忽之間,再踏足此間居然兩年已過,不僅禦座上的皇帝由李二陛下換了李承乾,殿上排序亦是迥然有異,頗有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之感。


    似乎李承乾也感受到這種時光荏苒、物是人非的變化,畢竟是他作為皇帝第一次再太極殿召開朝會,所以一直板著一張臉,令人看不清喜怒,導致殿上的氣氛頗有些沉重。


    不過群臣大多新近進階、新官上任,所以對於本職事務的處置很是熱衷,也或許是給第一次在太極殿召開朝會的李承乾一個麵子,不欲使其留下一個糟糕的印象,故而各項事務的進展很是順利,並無推諉、刁難這等常見之事發生,朝會進程很快。


    直至禦史大夫劉祥道出列……


    “啟稟陛下,禦史台彈劾越國公房俊玩忽職守、公器私用、迫害同僚之罪,按律,當革職停用、罰俸降爵,以正國法、以儆效尤!”


    殿上氣氛陡然一變。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陛下右手邊武將之列站在李勣之後位居次席的房俊臉上,其中不少人隱隱興奮起來……


    昨日在潏水決堤之處發生之事,大家幾乎都有所耳聞。


    所謂“玩忽職守”、“公器私用”,看起來的確是大罪,但對於房俊這等勳貴來說,那又算個什麽事兒?況且“玩忽職守”這種罪名看似嚴重,實則還是要區分等級,是否產生惡劣影響才是最重要的,身為工部尚書的確要對潏水決堤負責,但這畢竟是天災,且沒有造成惡劣後果,很難憑此撼動房俊。


    “公器私用”更是瞎扯,隻要李君羨隻承認房俊是將裴翼移交過去,而不是聽任房俊的命令緝拿、審訊裴翼,那就屁事沒有……話說,李君羨就是被打死也不敢承認是聽命於房俊啊!


    身為“百騎司”大統領,陛下的心腹肱骨,居然聽命於一個大臣……李君羨活膩歪了?


    所以最重的罪名還是那個“迫害同僚”,無論如何,將自己的下屬直接丟給“百騎司”,這種做法實在是令人心寒,若易地而處,誰攤上這樣一個動輒要將你扒去官服、流放三千裏的上官,誰受得了?


    這是直接顛覆官場規則的做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劉洎看了禦座之上的皇帝一眼,問劉祥道:“可有奏疏呈上?”


    “有。”


    劉祥道將奏疏雙手舉起,自由殿上內侍邁著小碎步上前雙手接過,而後恭恭敬敬的遞交至禦案之上。


    李承乾麵色淡然,不見喜怒,拿起奏疏一目十行的翻閱,而後一言不發放回禦案,對一旁的內侍擺擺手,內侍趕緊上前,將奏疏雙手遞給李勣。


    殿上一片靜謐,鴉雀無聲。


    李勣展開奏疏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交還給內侍,內侍又將奏疏遞給另外一側的劉洎……


    奏疏在李勣、劉洎、李道宗、許敬宗、馬周等官員手中傳遞一圈,最後回到當事人房俊手中。


    房俊隻展開略微掃了一眼,便將奏疏遞給內侍,由其重新放歸禦案之上。


    李承乾開口問道:“越國公,奏疏上所言之事是否為真,你可有解釋?”


    房俊搖搖頭,道:“禦史台風聞奏事,卻全無證據,子虛烏有、胡言亂語,微臣無話可說。”


    大臣們頓時驚了,連辯解都不辯解嗎?


    是辯無可辯,可是信心十足?


    劉洎追問道:“越國公將裴翼當場拿下移交‘百騎司’,此事是否屬實?”


    房俊想了想,道:“應該是有這麽回事兒。”


    劉洎眼皮跳了一下,怒道:“汝身為尚書右仆射、帝國宰輔,焉能置國法於不顧,如此打壓、迫害自己之同僚?簡直喪心病狂!”


    房俊眼觀鼻、鼻觀心,理也不理劉洎。


    劉洎深吸一口氣,他現在是中書令,帝國政治架構之中權力最大的文官,要自持身份,不能一味的死咬著房俊不放,否則有失身份。


    不過他不開口,自然有人開口……


    監察禦史李義府出列,喝問道:“敢問越國公,汝身為工部尚書,何以始終不曾前往工部履任,將工部事務置於不顧?玩忽職守之罪,汝可曾認下?”


    房俊道:“潏水決堤之處,吾與馬侍中一同指揮救險封堵決口,何來玩忽職守之說?”


    李義府一臉正氣:“越國公不過適逢其會罷了,決堤之事先,工部衙門緊急製訂救險章程,然而您這位尚書卻不見蹤影,事後您恰巧行至潏水決堤之處,並不能掩飾您玩忽職守之罪責。”


    房俊瞅了李義府一眼,不予理睬。


    旁人望著李義府的眼神也頗多玩味,這人與房俊曾一度頗有淵源,能力也算是出色,本以為可以與裴行儉、薛仁貴等人一樣受到房俊栽培提拔獨當一麵,孰料兩人卻暗生齷蹉、漸行漸遠。


    現在更是形同陌路、視如仇寇。


    而今日李義府全然不顧往昔交情火力全開,看來是要踩著房俊成就他“諍臣”之名。事實上,固然如今關隴、山東、江南等門閥遭受重創,朝堂之上隸屬於這些門閥的大臣紛紛凋零,但皇帝依舊遠遠達不到一手遮天、皇權無上之地步,將房俊彈劾下去雖然會惹得皇帝不滿,但隻要“諍臣”之名闖出去,便算是在這朝廷之上站穩腳跟。


    果不其然,李義府今日火力奇猛,再接再礪,根本不予房俊喘息之機。


    “新羅舉國內附,其意義不僅在於新羅一地歸於大唐版圖之內,更給天下番邦蠻族做出示範,使其能夠知曉內附之後不僅其地經由大唐統治愈發國富民安,其本人也受到大唐之尊重。然則越國公染指新羅善德女王,輿論紛紜世所共知,導致諸多有心內附之番邦心生顧忌,唯恐內附之後亦遭遇霸淩欺辱,諸多內附之協議紛紛取消,帝國不得不增派駐軍,進而靡費糧秣、兵卒多有死傷……此項罪名,越國公認還是不認?”


    大殿之上,一片嘩然。


    房俊與善德女王之間的風流韻事,在長安並不算是秘辛,之前大家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畢竟那可是一國之君,更美豔絕代、風華絕世,將其壓服身下恣意鞭撻,那是男人何等之成就?但沒人覺得這有什麽負麵影響。


    然而此刻經由李義府這麽一說,深思之下,果然影響惡劣,連一國之君都能夠大唐的重臣恣意淩虐,那些番邦可汗萬一擔心內附之後自己的妻妾、女兒也遭遇同等待遇怎麽辦?


    一下子便上升到國家影響……


    能夠爭取到代表禦史台彈劾房俊的機會,李義府顯然準備充分,打算就此一戰成名、青雲直上。


    房俊搖搖頭,淡然道:“是否淩虐、逼迫,你說了不算,誰說了也不算,不妨去問問善德女王。”


    李義府鍥而不舍:“汝在城南少陵原下房家灣興建碼頭,攔河築壩破壞水利,圈地自用掠奪民田,大量買入來自不明之人口充當勞工,為一己之私欲置帝國律法於不顧,越國公認不認?”


    房家灣碼頭如今幾乎成為長安附近最大的河運碼頭,來自河東、山東、江南等地的物資沿運河、黃河匯聚於長安,再由此地輸送至關中各地,也將關中各地的物資集中於此,再分銷天下,儼然整個關中的貨物集散中心。


    與此同時,所產生的利潤自然極其巨大,不知多少人眼紅心妒,現在聽聞李義府將碼頭拿出來說事兒,紛紛打起精神。


    而且禦史台這回準備及其充分,一樁一樁罪狀擺出來,是想要與房俊決一死戰麽?


    但禦史大夫劉祥道乃是陛下心腹,按道理不應該如此針對房俊,難不成是禦史台已經脫離劉祥道的控製,被文官集團徹底掌控?


    如果沒有禦史台堅定不移的站在陛下身邊,那麽即將開始的新政勢必受到頗多挫折,當輿論不能操之於手,何談大刀闊斧對天下利益進行徹徹底底的改革?


    大臣們陡然發現,局勢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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