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頷首表示認同:“營建洛陽以分攤長安之壓力,確實有必要,現在帝國欣欣向榮,物資並不匱乏,隻是很難運抵關中而已,長此以往,耗費在運輸之中物資無以計數,太多國力白白消耗,當未雨綢繆。”


    事實上,這已經不算是未雨綢繆了,而是迫在眉睫,因為糧荒已經發生,頑疾已經顯現,若坐視不理,往後隻能日甚一日直至沉屙難返。


    遷都的壓力的確很大,但營建洛陽分擔長安的壓力,卻未必不能。


    李孝恭道:“可惜了,當初太宗皇帝攻破洛陽之後拆除皇城端門、焚毀則天門、乾陽殿,破壞的宮闕殿宇不計其數,其後雖欲重修,卻被諫臣所阻、不了了之,否則如今就輕省得多了。”


    眾人無言。


    李勣更是搖頭不語……


    當年洛陽大戰,武略超群的太宗皇帝屢屢受製,心火旺盛,故而破城之後連下數令,不僅下令拆除洛陽宮的不少建築,命屈突通焚毀數處正殿,更斬殺了差點俘獲他的單雄信,即便李勣苦苦哀求亦無動於衷。


    貞觀初年,太宗皇帝巡幸洛陽,見到當初巍峨華美的宮闕破爛不堪,有些後悔當年衝動之下所頒布的命令,意欲將洛陽宮重新修繕,魏徵梗著脖子勸諫:“當時要耍小孩子氣,事後才後悔,如今又要勞民傷財,與楊廣又有什麽差別?”隻得作罷。


    若非當年魏徵的勸諫,現在可不就省事兒了……


    馬周提醒道:“陛下,營建東都之事即便落實,暫時也不宜泄露,否則不僅引發朝堂動蕩,亦會使得洛陽地價飆升、物價升騰,於民不利。可選派一老成之人坐鎮洛陽,一邊召集工匠、準備物料,一邊維係民生、防備有人炒賣地皮,一旦有人擾亂行市,嚴懲不貸。”


    當年隋煬帝營建東都,遷全國商賈、富戶數萬家於洛陽,使其成為財富匯聚之地,為天下少有的繁華之都,較之長安亦是不遑多讓。這已經使得洛陽的物價高於其餘城市,如若此刻遷都洛陽的消息傳出,必將有更多商賈、世家撲到洛陽,不僅地價被炒到天上去,各項物價也定然乘風而起。


    如此,不僅使得朝廷營建洛陽的成本飆升,更會令洛陽百姓的生活陷入困苦窘迫之中,這就完全背離了遷都的初衷。


    李承乾麵色凝重,頷首道:“正是如此。”


    他雖然沒有太多執政經驗,卻也不是傻子,明白朝廷上下利益關聯,隻要有官員調動、物資調派,那麽營建洛陽的消息必然外泄,想要隱瞞是肯定隱瞞不住的,唯一之計便是派遣一位強硬官員坐鎮洛陽,以雷霆手段鎮壓各方,將那些試圖通過炒賣、壟斷等等方式攫取利益懾服。


    哪隻手伸出來,就斬斷哪隻手。


    但這樣一個人卻不好選……


    劉洎捋著胡子,覺得遷都實乃正途,即便現在壓下去,將來關中每一次遭遇糧荒、物資匱乏、漕運困難,遷都之事都會被提及,總有一日壓不下、攔不住。


    既然如此,不如掌握主動。


    “馬侍中所言有理,但這樣的人可不好選,既需要一定的威望可以懾服屑小,又能夠公正廉明、品德高尚,還得鐵麵無私、性格剛硬,如此才能擔起大任。微臣遍數朝堂,或許唯有越國公可擔重任……”


    聽著劉洎這話,其餘幾人幾乎同時眼角跳了一下,雖然知道你倆鬥得熱火朝天,但如此這般明顯想要將房俊調出長安,就不怕那棒槌放渾?


    無需李承乾說話,李孝恭便否定了這個提議:“現在金吾衛正值組建關頭,豈能讓越國公離開?金吾衛作為以後宿衛長安的最重要武裝力量,不容一絲一毫懈怠,既然越國公從開始便一手組建、事事在心,那就還是由他負責到底吧,如若中途換人,難免頗多波折,弊大於利。”


    李承乾也道:“金吾衛組建事關重大,不容有失。”


    雖然晉王叛亂已經平定,但朝堂上下、軍隊內外與晉王勾連者尚在,若是沒有房俊坐鎮長安、宿衛宮禁,他這個皇帝連睡覺都不敢,如何能夠放任房俊離去?


    劉洎便說道:“若越國公不能去,這個人選可著實難選了,或者……禦史大夫可以?”


    “劉祥道?”李勣微微一愣,蹙緊眉頭。


    馬周問道:“劉祥道倒是鐵麵無私、清正廉明,能力也足夠強,但一則威望不足,能否震懾洛陽存疑,再則若他前往洛陽,禦史台誰來負責?”


    剛剛朝堂之上那一幕,劉祥道可以說是大獲全勝,劉洎此前在禦史台的班底不僅損失了一個李義府,就連李乾祐、王綸等人被死死壓住,劉洎此刻提議劉祥道前往洛陽,未必不是想要搬掉這塊大石頭,讓李乾祐等人上位。


    孰料劉洎卻道:“可以調任許尚書為禦史大夫,許尚書資曆足夠、能力出眾,禮部尚書是個清貴的官職,更是務虛,不能展現許尚書的能力,若讓他擔任禦史大夫,定能整肅綱紀、懾服屑小,使得朝堂上下煥然一新。”


    眾人都看向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許敬宗。


    許敬宗忙道:“禦史大夫掌糾繩內外百官奸匿,肅正朝廷紀綱,大事則廷辯,小事則糾彈,非心性剛正之輩不能勝任。微臣雖然薄有資曆,然能力暫時不足,萬萬不敢當擔此任。”


    嘴裏說著謙遜的話語,眼睛卻不斷瞟向房俊,希望房俊能夠為他說話。


    之前蹉跎多年隻能在書院一隅之地掙紮求存,其後青雲直上擔任禮部尚書,令他覺得一朝得誌、心願得償,很是誌得意滿。


    然而人總是向前看的,現在一個禦史大夫的官職擺在眼前,豈能不怦然心動?


    禮部尚書雖然清貴,名義上乃是六部之首,然則平素更多是在務虛,品階雖高,實權卻並未有多少,豈能比得上“大司空”這樣糾察百官的顯赫之位?


    他自然明白劉洎之所以舉薦於他定然是想要重新掌控禦史台,甚至還有其他圖謀,可即便如此,也難以抵擋禦史大夫這個官職的誘惑。


    房俊自然收到了許敬宗的眼神示意,卻並不理會。


    對於許敬宗其人,他素來深懷忌憚,且極為鄙視其操守品德,但與李義府不同,後者根基全無人脈淺薄,隨時隨地都能被自己踩死,而許敬宗畢竟是當年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太宗皇帝的潛邸之臣,資曆太深。


    將其困囿於禮部尚書這樣務虛的職位已是不易,豈能讓他擔任禦史大夫肩負監察百官之權進而龍騰九霄、一飛衝天?


    故而反駁道:“劉祥道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其擔任禦史大夫以來政績斐然、有口皆碑,混亂朝政剛剛捋清,若貿然將其調動,豈非前功盡棄?還是另擇他人吧。”


    許敬宗默然無語,難掩失望,劉祥道走不了,他自然無法上位,絕好的機會白白錯過……


    李勣摸不準房俊與許敬宗之間的關係,按說這兩人曾在書院同為袍澤,又一起將褚遂良整治得欲仙欲死,關係應當極為親密才對,但自從許敬宗升任禮部尚書,房俊卻又處處提防、處處壓製,難免許敬宗心生怨氣。


    他舉薦道:“尚書左丞裴熙載如何?”


    馬周道:“可是其父為‘日下粲爛有裴漢’裴仲霄的那位?”


    李勣頷首道:“正是,此人出身聞喜裴氏東眷房,祖父裴仲霄曾任後周儀同三司、晉州刺史,不過自隋以來家道不顯。其人公正無私、秉性剛硬,若授其洛州都督,可以勝任。”


    隋朝之時,兩京並舉,大興城與洛陽在政治地位上一般無二,皇帝若在大興城,則設置“洛陽留守”,反之,則設置“大興留守”。不過現在雖然決定營建洛陽,但暫時不宜對外宣布,故而不能設置“洛陽留守”,否則任誰都知道朝廷的意圖,封鎖消息的初衷不攻自破。


    李承乾對這個人有印象,事實上由於太宗皇帝曾經擔任尚書令一職,所以貞觀以來尚書令一直空缺,尚書省的最高長官便是尚書左仆射,而左右仆射之下,便是左右丞。


    因皇帝親掌尚書令,故而整個尚書省官員的地位實際上要拔高一等,尚書左仆射作為實際上的宰輔之首,尚書左丞便是尚書省的三把手,算得上位高權重。


    這樣的人出任洛州都督負責營建洛陽,很是合適。


    “暫時先這樣吧,眼看就要過年,朝中諸般事務繁雜,一時間也難以籌劃營建洛陽之事,待到年後再行討論。”


    李承乾一錘定音,而後對李勣道:“關中糧匱,就要勞煩英公了,按照方才二郎所言之計策,兩支船隊在三門峽上下遊倒騰一手,盡可能多多運輸一些糧食入關,固然靡費人力物力,卻也能解了燃眉之急。”


    李勣領命:“陛下放心,微臣親自操持此事,不敢因糧食匱乏引發關中恐慌。”


    本以為這件事就是如此了,放在年後也不過是再確認一遍,房俊卻忽然道:“微臣倒是想到一個更為合適之人……陛下以為,魏王殿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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