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心如止水、淡泊名利,大多也隻是缺乏機會迫於現狀而已,當真有執掌大權、一飛衝天的機會,又有誰會淡然視之、任憑錯過?


    尤其是對於曾經品嚐過權力滋味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貪欲,本就是人性的本源,無人能夠例外。


    更何況李孝恭並非真的修心養性、淡泊名利,當年隻不過是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從權力中樞退出,這麽多年有利於中樞之外,或許連他自己都認為對於權力可以做到冷眼旁觀。


    但李神符相信,隻要機會擺在李孝恭麵前,他那顆看似已經枯竭的道心,定然會在一瞬間複活……


    馬車行駛在略顯空曠的朱雀大街上,由北至南,逐漸遠離朱雀門,與恢弘闊大的太極宮背道而馳。


    有風拂過,幾片雪花盤旋落下。


    *****


    祿東讚策騎緩行於青海湖畔,瘦小的身軀在馬背上迎著風,衣袍飄飛獵獵作響,大風席卷著雪花在天地間盤旋飛舞,落入波瀾壯闊的湖麵便即融入水中,即便是這天寒地凍的臘月時節,湖水依舊靛藍深沉、波濤激蕩,不曾結冰。


    由此向北極目遠眺,可見關山重重,雄壯的祁連山好似巨龍一般橫亙天地,在極遠之處橫貫東西,一處處雪白的山峰聳刺蒼穹,卻也隔不斷自極北而來的寒風。


    馬匹踩著湖畔的道路向西而行,在前方,漫天風雪之中,一座大城的輪廓忽隱忽現。


    在他身後,論欽陵、讚婆、勃論讚刃三個兒子緊緊隨行,隻不過彼此之間目光互視,皆一臉迷茫,不知道父親發了什麽瘋,在這等天氣領著他們“漫步湖畔”……


    讚婆性格浮躁,忍不住策馬上前幾步追到祿東讚身後,大聲道:“父親何不走快一些?風雪太大,當心凍壞了!”


    這等天氣就應該待在營帳裏燒著馬糞取暖、喝著青稞酒、摟著婆娘尋歡作樂,鬼才願意在這邊欣賞風景……


    祿東讚不答,非但沒有快走,反而勒馬站定,抬起手中的馬鞭指著遠方風雪之中顯露出輪廓的大城,問道:“知道這座城的來曆嗎?”


    讚婆摸不著頭腦,奇道:“不就是吐穀渾的王城嗎?”


    這座城叫做萬俟城,是吐穀渾的王城,隻不過吐穀渾人乃是遊牧民族,“雖有城郭而不居,恒處穹廬,逐水草畜牧”,大多時候都是處於閑置狀態,隻有在冬季極寒之時才會入城暫避嚴寒,保護牲畜。


    卻不明白父親為何有此一問。


    祿東讚又問:“可知吐穀渾之來曆?”


    三個兒子麵麵相覷,不知作答。


    在他們的記憶之中,吐穀渾原本就是在隴右、青海一代畜牧的民族,強盛之時把持東西、南北之道路,衰弱之時遭受吐蕃、漢人欺淩,又有什麽來曆了?


    祿東讚解下馬鞍上掛著的酒囊,擰開塞子灌了一口理解,抬手抹淨胡須上滴落的酒漬,將酒囊遞給讚婆,緩緩說道:“吐穀渾原本是慕容鮮卑的一支,其族長叫做慕容吐穀渾,闔族以其族長為名。”


    讚婆接過酒囊喝了一口,遞給二兄論欽陵,論欽陵接過酒囊,有些驚奇:“吐穀渾居然是慕容鮮卑的一支?遠在東北曾經橫行整個漠北的那個慕容鮮卑?”


    誰沒聽過慕容鮮卑呢?自三國以降,慕容鮮卑便橫行漠北草原,亦曾數獨飲馬平原,創立的政權不計其數,誰能想到遠在隴右青海的吐穀渾居然也是慕容鮮卑的一支?


    “兩晉之時,慕容鮮卑單於慕容涉歸有嫡子慕容廆,庶長子慕容吐穀渾,慕容廆繼承其父單於之位,與兄長慕容吐穀渾之間爭權奪利、水火難容,一場兄弟鬩牆之慘禍即將發生。最終,慕容吐穀渾念及手足之情,不忍血脈相殘,遂率領忠於他的族人向西遷徙,一直來到這青海湖之地才安頓下來,族人遂以吐穀渾為國號。”


    酒囊在三個兒子之間傳遞一圈,又回到祿東讚手中,再飲一口,續道:“吐穀渾的第九任首領慕容阿豺很是英明,在位期間吐穀渾兵強馬壯、強盛一時,在他臨死之時,欲將王位傳給弟弟慕容璝,擔心自己的二十個兒子以及其他弟弟會產生內訌,所以就將弟弟與兒子叫到麵前,‘汝等各奉吾一隻箭,折之地下’,眾人取箭,頃刻折斷,慕容阿豺又讓他們取二十支箭一並折斷,眾人奮力,卻終究不能。”


    論欽陵是兄弟之中智慧最高的一個,聞言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沉吟一下,道:“單者易折,眾則難摧。”


    祿東讚看向他,頷首道:“論智慧,兄弟當中無人能與你並論,但自古越是聰明的人就越是太多心思,不肯按部就班,亦不肯安於現狀,總想著捷足先登,用智慧去超越一些本不應超越之事。”


    即便寒風呼嘯、大雪紛飛,但論欽陵卻有些冒汗,心虛問道:“父親何出此言?”


    祿東讚不理會兒子,將目光投注向風雪掩蓋之中的萬俟城:“國也好,家也罷,最重要是要有規矩。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綱者,網之大繩,眾目之所附。綱舉而後目張,綱正而後目齊。如若三綱顛倒、如網之混亂,自然距離覆滅不遠。”


    論欽陵趕緊表態:“父親之意,我已知矣,還請父親放心,君臣父子、手足綱序始終在我心中,絕不敢有半分僭越。”


    讚婆與勃論讚刃一開始的時候稀裏糊塗,聽不明白父親在說些什麽,但是既然提及“單者易折,眾則難摧”的典故,已經有些明白過來,現在則徹底搞清楚父親的意思,這是在敲打。


    幾人的兄長讚悉若作為噶爾家族的繼承人,留在邏些城為質,被鬆讚幹布控製,謹防噶爾家族生出異心,同時也作為噶爾家族的代表與邏些城的各部落貴族聯絡,避免噶爾家族遭受鬆讚幹布陷害。


    現在噶爾家族的所有人口、牲畜、家產幾乎都遷徙到這青海湖,讚悉若遠離家族核心,而作為次子的論欽陵卻在家族安置的過程之中發揮巨大作用,威望越來越重,聚集於其身邊的勢力愈發龐大,已經隱隱有了與長兄讚悉若分庭抗禮之力。


    顯然,祿東讚是提防兄弟鬩牆之事發生,借用吐穀渾的典故敲打幾個兒子。


    慕容廆與慕容吐穀渾手足相爭,導致偌大的慕容部分裂;慕容阿豺睿智,將兄弟兒子們緊緊團結在一起,締造了雄踞青海的吐穀渾國……


    父子四人一時間陷入沉默,馬匹緩緩駛入萬俟城,規劃方正的內外城牆將這座大城分成外城與內城兩部分,諸多族人居住在外城之中,而內城則是噶爾家族的居住、辦公之地。


    穿過內城的夯土城牆,回到燃著木柴的房子裏,分別落座,祿東讚喝了一口酥油茶,道:“待到冬日過去、春日降至,讚婆率領八千騎兵駐紮於祁連山口,威懾大唐河西諸鎮。”


    讚婆大吃一驚:“眼下咱們依賴大唐良多,如若這般動作,必然使得大唐生出警惕之心,萬一邏些城那邊對咱們不利,豈不是腹背受敵?”


    論欽陵喝著茶,沒說話,若有所思。


    勃論讚刃則有些混不吝:“說那許多作甚?父親讓如何便如何,鬆讚幹布若是敢來,那就讓他葬身在這青海湖!”


    祿東讚放下茶碗,擺擺手:“何至於此?咱們還是要依靠大唐的,隻不過之前我們一直被大唐牽著鼻子走,太過被動,要盡量扭轉這種局麵,從大唐那邊爭取更多的利益,也要將大唐綁在咱們的馬車上抵擋鬆讚幹布,而不是關鍵時刻權衡利弊之後拋棄咱們。”


    現在由於有著噶爾家族作為緩衝,大唐與吐蕃非但並未開戰,彼此之間的緊張關係反而有些緩解,相互貿易不斷。然而作為兩國緩衝承擔莫大風險與損失的噶爾家族雖然占據唐蕃古道,甚至是整個青海道,卻因為大唐的限製並未從中得到太多利益。


    當初與房俊簽訂的協議對吐蕃極為不利,眼睜睜看著無以計數的利益在自己麵前流失,祿東讚急於改變現狀。


    論欽陵頷首道:“大唐皇帝需要我們在此牽製吐蕃,使其不敢肆無忌憚的居高臨下俯衝大唐領土,可是我們得到的卻遠不如付出,或許應該改變一下方式,努力爭取一下。”


    之前噶爾家族被鬆讚幹布脅迫,差一點闔族覆滅,倉惶逃至青海湖立足未穩,不得不借助大唐的力量去對抗鬆讚幹布,所以再是屈辱的條件都得答應。


    但現在噶爾家族已經在這青海湖站穩腳跟,接下來要麵臨的是發展壯大的問題,自然不能任由大唐繼續吸血,起碼也要站在一個較為平等的基礎上談合作。


    讚婆卻並不看好:“大唐與隋朝一樣,對待咱們這樣的番邦蠻胡很是強勢,尤其是大唐權臣房俊,恨不能將天底下所有胡人都抓取來給大唐去養馬,豈能有所讓步?”


    祿東讚淡淡道:“大唐內部將會有一場巨變,到時候,他們不得不讓。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威脅河西諸鎮,將河西兵力與安西軍牽製於此,不能回援長安。”


    論欽陵心中一動,忙問道:“已經有人聯絡咱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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