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政事堂內,各位宰輔就關東地區即將耕種冬小麥之事展開討論,種子的分派、人手的調集、土地的耕耘,都需要一一解決。


    這是頭等大事,必須事先統籌。


    不過這與房俊沒什麽關係,雖然種地他是專家,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這個尚書右仆射主管的軍製改革,若是貿然插手農耕之事,必將引起其餘即位宰相的群起反對。


    已經牢牢把持關中軍權了,若還要向農耕之事伸手,旁人豈能容他?


    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權力都是相對獨立的,誰想大權獨攬、一手遮天,要麽成為天下忌憚的權臣,要麽被群起而攻之黯然下野。


    房俊對於權勢並不熱衷,隻要牢牢抓著軍權,其餘就任由幾位宰相去折騰吧。


    提及關東、山東各地的冬小麥耕種,馬周提醒了一句:“開春之後天下各地丈量土地就將開始,現在是否需要行文各地州府,提醒他們最好提前將管轄之下的土地歸屬厘清一遍,以免丈量土地之事引起過多糾紛?”


    對於丈量土地之事有可能遭遇各地世家門閥的反對,一群宰相們並不太過在意,隻要軍隊牢牢握在朝廷手中,任誰也翻不起浪花,可如果因此導致土地歸屬紛亂引發各地動蕩,極有可能使得冬小麥嚴重減產。


    總不能全部依靠海外輸送的稻米吧?


    即便海外能夠提供源源不斷的糧食,可如果各地的冬小麥減產,就會影響到黍、麥之種植,全年糧食產量銳減,直接導致各地財政之崩潰。


    在政事堂內一直不怎麽發言的李勣也慎重讚同:“如今就連從來不種植冬小麥的關中都大量種植了,一旦關東等地因丈量土地導致歸屬產生糾紛進而影響耕種,關中勢必也會受到影響,不可不慎重處置。”


    房俊挨著馬周坐著,聞聽此言,小聲問道:“關中以前不種冬小麥嗎?”


    馬周瞅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不種的,否則你以為當年北齊為何亡於北周之手?”


    房俊:“……”


    北周滅北齊,居然還跟冬小麥有關係?


    連忙詢問詳細。


    馬周瞅了居於上座的李承乾與滿堂宰輔、高官一眼,自忖既然提出了問題,讓他們這些人去解決就是了,自己還是少摻和為妙,遂往後坐了坐,與房俊小聲低語。


    ……


    “府兵製”曾經是最先進的軍政製度,西魏憑此一躍而成為強國,且奠定隋唐兩朝一統天下之根基。


    然而在最初,“府兵製”其實是無奈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


    東南末年、軍閥混戰,而後三國鼎立、三分歸晉,兩晉交迭、中原淪陷,直至東晉滅亡、南朝更替,神州混沌、政權錯亂,因其複雜的曆史背景導致整個天下動蕩不安、民不聊生。


    在北方,曾經不可一世的北魏帝國轟然倒塌、分崩離析,裂變為東魏、西魏兩個政權,彼此視為仇寇、征伐不休,然而無論經濟、人口、亦或軍隊戰鬥力,西魏都處於下風,時時被動挨打。


    當時兩國的國境線有很長一段依托於黃河河道,每到冬季黃河結冰,西魏軍隊都要組織大規模的破冰行動,以免被東魏騎兵直接馬踏黃河攻伐關中,由此給軍隊帶來的負擔極大。


    一代梟雄宇文泰推出“府兵製”,“始籍民之才力者為府兵,身租庸調,一切蠲之,以農隙講閱戰陳,馬畜糧備,六家供之,合為二十四軍”……


    此舉使得西魏逐漸在與東魏的戰爭中取得優勢。


    宇文泰死後,其子宇文覺在其堂兄宇文護的擁戴之下即位稱天王,建立悲咒。而在東邊,東魏權臣高歡死後,長子高澄繼專魏政,將篡未篡之時,被家奴刺殺,其弟高洋襲廢掉東魏的傀儡皇帝孝靜帝,即帝位,建立北齊,定都鄴城。


    到了這時候,北周的軍事力量已經遠勝於北齊,雙方攻守之勢逆轉,反而是北周在每年冬季黃河冰封之時踏過黃河攻伐北齊,最終覆滅其國。


    當時天下三分,除去北周、北齊隔黃河對峙之外,長江之南還有陳國,三國之中北齊的農業、鹽鐵業、瓷器製造都非常發達,最是富庶,結果最先亡國的偏偏是北齊。


    為何如此呢?


    原因諸多,但冬小麥的種植肯定是其中之一。


    關隴不種植冬小麥,“府兵製”施行之後,鄉兵、民兵都在秋收之後進行嚴格的軍事訓練,使得北周的軍隊戰力飆升。而北齊卻要種植冬小麥,這就導致軍隊不能在秋冬春三季進行訓練。


    “正月、二月,勞而除之。三月、四月,鋒而耕鋤。五月、六月暵地,不暵地而種者,其收倍薄”,一季冬小麥,半年過去了,軍隊疏於操練,此消彼長之下,如何打得過北周?


    而北齊人口多,乍一看是個優勢,但所需之糧米也多,消耗太大,“一夫不耕,天下必有受其饑者;一婦不織,天下必有受其寒者”,不種冬小麥糧食不夠吃,種了冬小麥又使得軍隊沒有時間訓練……


    由此可知,宇文泰實施的“府兵製”是何等驚才絕豔、順應國運。


    ……


    一眾宰輔的議論還在繼續,但話題已經從冬小麥的種植轉移到食鹽產量。


    劉洎憂心忡忡:“因為此前晉王兵變之緣故,多有關東門閥遭受牽連,如今整個關東一代秩序混亂、政務遲滯,這些或許還可以等到過年之後魏王前往洛陽再予以梳理,但解池之鹽產量也因此大幅下降,卻是片刻都等不得。”


    國家之財政有賴於鹽、鐵,作為農稅之補充,其中解池之鹽稅每年為朝廷增收一百五十萬貫,占全國鹽稅的四分之一,雖然如今大唐開始征繳商稅,但仍遠遠無法與鹽稅相抵。


    現在解池產量不足以往的一半,如果產鹽量不能恢複如初,將會極大影響國家財政,李承乾等級之後所謀劃的一係列新政就有可能胎死腹中。


    李承乾知道此事之緊迫,問道:“劉中書有何解決之法?”


    劉洎道:“解池之產鹽量之所以驟降,是因為之前把持鹽池的皆乃河東世家,如今河東世家遭受重創,其權力大為縮減,管理鹽池的官吏隻剩下不足一半,事務遲滯、組織混亂、人浮於事,必須整頓鹽池之官吏,才能將鹽產量提升上來。”


    在座諸人都明白這話的意思。


    在此之前,解池一直由河東世家所把持,即便朝廷委任官員前往管理,也要受這些世家子弟出任的官員所裹挾。結果因為河東世家多襄助晉王起兵,兵敗之後遭受牽連,數以百計的世家子弟丟官、罷爵、下獄、流放,導致管理解池的官員嚴重不足。


    即便如此,河東世家也不肯輕易將把持了數百年的鹽池拱手全部讓給朝廷,陽奉陰違、從中作梗,解池鹽場一片混亂,鹽產量自然日漸萎靡。


    說到底,還是人的問題。


    河間郡王、吏部尚書李孝恭道:“當委任一員幹吏前往,總攬鹽政,或可結束亂象、重回正軌。”


    劉洎頷首表示讚同:“微臣亦有此意。”


    李承乾左右看了看,問道:“依愛卿之意,誰人合適?”


    劉洎沒有馬上舉薦官員,而是解釋道:“眾所周知,解池一直由河東世家所把持,眼下河東世家子弟擔任的官員雖然大多被罷黜,但畢竟影響甚深,上下勾結、沆瀣一氣,等閑官員前去,也會被他們輕易架空,有力難施。還需派遣一位資曆深、能力夠、且殺伐果斷銳氣十足的官員前去,方可奏效。”


    有人表示讚同:“劉中書言之有理,在下以為刑部尚書張亮可堪大任。”


    劉洎搖頭道:“隕國公乃貞觀勳臣、功勳赫赫,自然能夠擔當大任。然則兩次兵變之中牽扯甚廣,刑部與大理寺、禦史台要審訊奸賊、甄別忠奸、更要肅清朝堂,怕是分身乏術。”


    吏部尚書許敬宗道:“河間郡王、吏部尚書李孝恭,或可前往。”


    劉洎再次否決:“河間郡王的確資曆深厚,又是宗室柱石,隻不過朝堂之上也要麵臨河東解池一樣的局麵,因兵變而導致諸多官員被撤職、降罪,亟需填補更多官員進入朝堂,吏部事務繁重,郡王不可離開長安。”


    李承乾蹙眉道:“劉中書認為誰人合適?”


    他最不喜歡劉洎的就是這一點,有什麽意見就直抒胸臆的講出來,行與不行大家一同商議,非得這般故弄玄虛才能顯示你的能力嗎?


    真是麻煩。


    劉洎似乎也覺察到李承乾的不耐,忙道:“微臣認為如此大任,非越國公不能勝任。”


    房俊抬頭撇了劉洎一眼,沒有說話。


    李承乾道:“左右金吾衛之整編攸關京師安全,此事尚未結束,越國公豈能離開長安?”


    劉洎道:“據微臣所知,左右金吾衛之整編已經步入正軌,完全可以交付於英國公監督,而越國公親赴河東、整頓鹽務,定能震懾屑小、馬到功成。”


    政事堂內氣氛瞬間緊張,落針可聞。


    這是想要奪房俊之兵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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