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


    岑長倩沉聲喝問。


    賀蘭楚石卻搖搖頭,堅持道:“這件事我隻能與越國公說,對旁人我一個字都不會吐露出去。”


    現在房俊就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而自己所知的這件事是最後的希望,必須麵見房俊才能保證這個消息的最大收益,豈能輕易說於旁人?


    可他卻低估了岑長倩……


    “來人!”


    岑長倩麵色冷峻,叫來幾個兵卒,下令道:“將此人即刻緝捕,送去‘百騎司’,告知李君羨將軍,就說此人牽扯一件謀反事宜,請他嚴刑拷問,務必撬開他的嘴,將逆賊叛亂湮滅於未燃之時。”


    你不說?那就不要說了。


    在我麵前嘴巴硬一點沒關係,隻希望你在“百騎司”的刑獄之中亦能守口如瓶……


    “喏!”


    幾個兵卒一擁而上,當即將賀蘭楚石摁在地上,抽出他的腰帶將其雙手反綁。


    賀蘭楚石劇烈掙紮,喘著氣大叫:“我說,我說!岑長史快放了我!”


    本想著給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孰料這岑長倩年紀輕輕卻殺伐果斷,居然連談判的機會都不給自己便下令抓捕,最要命居然要將自己送去“百騎司”……


    “百騎司”那是什麽地方?但凡進了“百騎司”的大獄,要麽欺君謀逆要麽通敵叛國,隨便沾上一點就是死罪,略微嚴重一些便要抄家滅門,一旦進去,哪裏還能活著出來?


    岑長倩不為所動,下令道:“堵住他的嘴。”


    “喏!”


    幾個兵卒也有些冒汗了,明白這是有些話不能讓他們聽見,更不能讓賀蘭楚石嚷嚷出去,趕緊撩開賀蘭楚石的衣襟將其中衣撕碎塞入嘴巴,任憑賀蘭楚石“嗚嗚”喊叫猛烈掙紮,將其架起來,飛快離去。


    “百騎司”的駐地就在玄武門外、原右屯衛一側,距離很近……


    岑長倩看著賀蘭楚石被架走,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吩咐左右:“備馬,我要入城麵見大帥。”


    這件事很有可能牽扯甚廣、非同小可,最好還是不要讓高侃知曉,以免其牽扯其中,憑白擔上風險卻於事無補,幹脆直接告知房俊,讓房俊決斷。


    戰馬牽來,岑長倩拽著韁繩翻身上馬,出了軍營直奔城門而去。


    高侃在中軍帳得知岑長倩未按照原本計劃行事,反而將賀蘭楚石送去“百騎司”且不告而別徑自入城,便知道事情可能出現不可預知的變化,對左右道:“無需在意,岑長史自會處置此事,汝等各司其職就好,不要多想。”


    ……


    岑長倩策騎入城直抵崇仁方梁國公府,到了門外求見房俊,才得知房俊今日無事帶著妻妾前往大慈恩寺進香,傍晚還會留在寺內用齋飯,要到半夜才回。


    門口知客知道岑長倩是房俊極為看重的後輩,故而客氣的請其暫且入府飲茶,在偏廳等候房俊歸來。


    岑長倩心知此事不能耽擱,當即再度上馬,出了崇仁坊,沿著康平坊、務本坊之間的啟夏門大街一路向南,直奔晉昌坊疾馳而去。


    抵達晉昌坊時已經接近晌午,岑長倩下馬直奔山門,出示身份之後被寺內沙彌引領入寺,自廣場上繞過剛剛建成的大雁塔,穿過東側一片殿宇,抵達樹林掩映、溪水環繞的幾間禪房。


    此刻寒冬臘月、樹木凋敝,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密密麻麻縱橫錯亂,可以想見夏日之時樹葉茂盛是何等遮天蔽日、陰涼靜謐……


    溪水是不知從何處引來的溫泉水,緩緩流淌、水聲潺潺、嚴寒不凍,水麵上升騰起一片霧氣,將這幾間禪房籠罩其中,使得房舍若隱若現、猶如仙境。


    門前佇立著幾個頂盔摜甲的兵卒,岑長倩識得是房俊的親兵,趕緊上前說明來意。


    為首的親兵入內通稟,片刻之後回轉:“二郎正與玄奘大師飲茶,請岑長史入內。”


    岑長倩整理一下衣冠,在門口的玄關處換了鞋子,邁步進入禪房。


    木質地板光亮可鑒,陽光在南側的窗戶照射進來,映照出空氣中漂浮的微小塵埃,一張茶幾、幾個蒲團,房俊正與一位相貌清臒的僧人相對跪坐,茶幾上一壺清茶,香氣氤氳。


    岑長倩快步上前,一揖及地:“在下見過玄奘大師。”


    玄奘抬起頭,看了岑長倩一眼,微笑著頷首。


    他臉上的皮膚粗糙而褶皺,大抵是因為常年奔走於塞外番邦經受風吹日曬留下的痕跡,光頭圓潤、眉峰疏朗,最特別則是那一雙眼睛,僅隻是看向岑長倩一眼,那明亮的眼神如同實質,飽含著熱烈與智慧,似乎人世間一切虛妄都在這雙眼眸之下洞察無疑、無所遺留,卻又對一切都充滿了熱愛與眷戀。


    蒼老的肌膚,挺直的背脊,消瘦的身軀,熱烈的眼神……讓人下意識的忽略了他的容貌,甚至難以估算其真實年紀。


    房俊在一旁擺擺手,淡然道:“大師乃世外高人,無需繁文縟節,坐吧。”


    “喏。”


    岑長倩乖乖的跪坐在茶幾一側,低眉垂眼,神情恭順。


    玄奘笑著搖頭,回應房俊的話語:“休要扯什麽世外高人,既然身在紅塵,又何談孑然出世?紅塵萬丈遠,心陷貪嗔癡,未到圓寂之日,談何出世?”


    人之一生糾纏於紅塵之中,六根難斷、情難自己,唯有死去之後,才能真正擺脫一切業障。


    房俊就笑道:“如此說來,大師還在為在下逼著慧立大師捐贈興教寺的磚石而耿耿於懷?哎呀呀,這個慧立當真不曉事,為了一些磚石喋喋不休也就罷了,可因此壞了大師您的修行禪心,那可就是罪過了。”


    玄奘看向岑長倩,指了指茶幾上的茶壺示意他沏茶,岑長倩受寵若驚,趕緊執壺斟茶。


    然後玄奘才淡然道:“何謂禪心?避世不就非禪、見死不救非心,莫說區區一些磚石,若是有朝一日拆了這大慈恩寺能夠拯救更多的百姓,貧僧自會親自動手。”


    房俊則笑著搖頭:“大師佛學精湛、一心赤城,在下自然相信您仁愛之心。然則佛門盛世而出山傳揚佛法、接受信眾供奉香火,亂世之時關閉山門、守著錢帛糧食不問世間疾苦,這卻是常態。幾部從天竺傳承而來的佛經,既點化不了房貸賃田敲骨吸髓的佛門逆徒,更無法改變佛門自私自利的本源。說到底,偷盜、搶劫、信佛,都是一種生活手段。”


    信仰當然存在,真正的得道高僧也不是沒有,然而更多的人卻是依附於佛門這棵參天大樹想要更好的活著而已。


    當信仰成為一種生活手段,很難保持其純潔高尚。


    岑長倩在一旁聽得心驚膽顫,咱家大帥這麽勇嗎?居然當著玄奘大師的麵詆毀佛門。


    時至今日,玄奘曆經艱辛前往天竺求取佛經成功返回而凝聚的巨大威望,加上朝廷官方予以的認可,使其成為天下佛門有實無名的真正領袖,隻需玄奘說一句“狂悖之徒詆毀佛門”,就會使得天下佛門將房俊視為“異端”“仇寇”,然後憑借強大的影響力使得房俊聲名狼藉、身敗名裂。


    然而預想之中的不滿甚至憤怒並未出現,玄奘輕歎一聲,略顯煩惱:“所以貧僧才說未至圓寂之日、難言出世,想要傳播佛法,就必須廣納信徒,而廣納信徒,就難免良莠不齊……故而‘貪嗔癡’乃三毒,糾結凡人一生,若能予以清除,天下處處皆佛。”


    岑長倩瞪大眼睛,房俊對佛門之指控,玄奘大師居然就這般認下了?


    似乎感受到岑長倩的驚訝,玄奘向他看來,睿智熱烈的目光飽含笑意:“怎麽,小施主難不成認為貧僧會為了佛門聲譽,便矢口否認存在之事實?”


    岑長倩忙道:“在下不敢。”


    玄奘便對房俊道:“這位小施主年歲不長,根基未固,但天資俊秀、毓而不凡,假以時日,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岑長倩很是驚喜,能夠得到玄奘讚譽的人可不多,甚至可以憑借這一句評語迅速成名,卻還是謙遜道:“不敢當大師謬讚,在下才疏學淺,一直跟在大帥身邊做事,增長見聞、充實學識,不求聞達於天下,惟願誠懇做事,於國有功、於民有益,如此足矣。”


    玄奘反倒因此對他愈發高看一眼,讚許道:“心性沉穩、勤勉謙遜,可為宰輔之才。”


    房俊見岑長倩略顯窘迫,這孩子顯然還不太適應旁人如此誇讚,便笑著道:“大師佛法精湛、洞徹世事,既然對你如此嘉許,足以見得伱確實有高於常人之才能,然則世上天資聰穎之人何止百萬?未必個個都能成就事業、青史留名,要有自信,不必妄自菲薄,但切忌自負。”


    “多謝大帥教誨,卑職定謹記不忘。”


    “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岑長倩略一猶豫,房俊笑道:“你以為大師說什麽身在紅塵、不能出世便當真是凡夫俗子了?有什麽事但說無妨,大師聽在耳中、卻影過無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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