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奭戰戰兢兢的跟著房俊進了值房,身後一眾兵部同僚的目光似乎充滿了譏笑嘲諷和幸災樂禍,令柳奭如芒在背。


    可是除了哀歎造化弄人、命運不公之外,又能如何呢?


    河東柳氏現已不複南北朝時先祖之榮光,加之“永嘉之亂”後河東柳氏南遷,分為兩支,雄厚之底蘊已然不再。現在的柳氏若想在朝堂上占據一席之地,除了攀附諸如太原王氏那等門閥之外,已然別無他法。


    可誰曾想到太原王氏居然暗地裏倒賣糧食至高句麗,不僅牽連晉王殿下被陛下圈禁斷了儲君之奢望,他們自己亦是陷入恐慌之中,惶惶不可終日……


    他現在是半點抗拒房俊的念頭都生不起來,隻能咬著牙認命,同時暗暗決定,隻要不是太過分,這個棒槌想要折辱自己那就隨他去吧……


    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呢?


    項王尚有背水之危,淮陰亦有胯下之辱,忍得苦中苦,誰知道異日我柳奭就不能功成名就、名垂千古呢?


    總之一句話,認慫……


    跟著房俊進了寬敞明亮的值房,看著房俊坐到書案之後,柳奭便垂首立於案前,屏氣靜息。


    總之不會是什麽好事,等候發落吧……


    房俊落座,命書吏沏茶,而後衝著柳奭一擺手:“站在那裏幹嘛?皆是同僚,毋須分什麽上下尊卑,柳郎中請坐。”


    這話他隻是隨口為之,可是聽在疑神疑鬼的柳奭耳中,卻全然變了味道,令柳奭臉色一白……


    毋須分什麽上下尊卑……實在譏諷自己不知上下之分、尊卑之別麽?


    最要命的還是那個“請”字!


    官場之上等級森嚴,上下級之間可不僅僅是地位權力的分別,更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除非似房俊這般背景深厚、形勢恣意妄為不顧後果的棒槌,誰敢對上司不敬?


    而上司麵對屬下便如同麵對後生晚輩一般,試問若是你的長輩父祖叔伯對你說了“請”字,該是何等的憤怒譏諷?


    果然!


    就說了這棒槌沒有那麽寬宏大度,自己當初在他上任之時公然駁了他的麵子,這廝雖然揚言要自己好看,可自己慫了一段時間之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結果這廝根本就沒忘!


    現在看到自己的靠山無論是晉王亦或是太原王氏都不行了,便亟不可待的蹦出來找自己算賬……


    可是他又能說什麽呢?


    還是那句話,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


    ……


    忍著滿腔憋屈憤怒以及心驚膽顫,柳奭咬了咬牙,幹脆將心一橫,認慫到底:“房侍郎說笑了,上下不分何以定規矩,尊卑不清何以立家國?卑職在房侍郎麵前哪裏有坐的地方呢,萬萬不敢。隻是未知房侍郎有何事吩咐,隻要卑職力所能及,定然不畏艱難、竭心盡力。”


    話說完,心裏意外的鬆了口氣。


    不論如何,總不能把我給弄死吧?


    生死之外無大事!


    隻要命還在,隻在職司不丟,那就不足為懼,總有東山再起卷土重來的一日!


    隻是自己好歹亦是名門之後、世家子弟,此刻卻被權勢所迫不得不卑恭失節、奴顏卑膝,當真是有損家風,枉為人子啊……


    房俊道:“坐下來慢慢說。”


    柳奭覺得自己應當表達謙卑的態度:“卑職站著便好。”


    房俊臉皮拉下來,不悅道:“本官說一是一,說是有好差事交給你,那就是有好差事交給你。別以為本官不知你心中的計較,以為本官是想要打壓你?哼哼,柳郎中倒是小瞧了本官,本官向來講究知人善任、以德服人!想要搞你,那就光明正大的搞你,從來不會玩弄手段背地裏下黑手!”


    柳奭眼皮子跳了跳,忙道:“卑職不敢,房侍郎有何吩咐,隻管示下便是。”


    嘴裏說著,卻是不得不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正如房俊所言,這廝看誰不順眼還真就是直來直去,就如同當日上任之始對待自己那般,指著鼻子告訴自己趕緊回家養病,不然就要自己好看……


    對付周道務等人亦是如此,明火執仗的就打上門去,根本不屑偷偷摸摸背地裏下絆子。


    怎麽說呢?


    柳奭覺得房俊是個光明磊落的小人……


    雖然讓人喜歡不起來,卻也不至於避之有如蛇蠍。


    房俊一拍桌子:“這才對嘛!”


    待書吏奉上香茗,房俊端起茶杯敬了一下,柳奭連忙起身回敬,二人各自飲了一口,柳奭方才落座。


    房俊放下茶杯,自書案之下拿出一個冊子,放在書案上,說道:“拿過去看一看,若是有何意見,不妨直言。”


    柳奭又是忐忑又是好奇,起身過去拿過冊子,坐回椅子上細細一看,奇道:“鑄造局改組章程?”


    他抬起頭,問道:“請恕卑職愚昧,鑄造局……是何官署?卑職從來未聞大唐有這麽一個衙門……”


    房俊向後倚在椅背上,端著茶杯慢條斯理的呷著,淡然道:“慢慢看,看完再問。”


    “喏!”柳奭心中一緊,暗道自己有些冒失了,上司給你出了道題你卻連題目都未曾細細審閱便出言發問,此乃官場之大忌!


    收拾心神,柳奭趕緊細細閱看。


    一看之下,不由愈發覺得房俊異想天開……


    北周建德四年置軍器監,首創在中央一級設置獨立的兵器製造業的管理機構,隋朝設置少府監,掌兵器製造,下轄甲鎧署、弓弩署。


    大唐承繼了北周的建製,於唐高祖武德元年設軍器監,領甲坊署、弩坊署。故此大唐之兵器製造,皆由由軍器監負責。


    但事實上兵部本署亦有一個類似於軍器監的衙門,職責是負責兵器甲胄的維修。隻是軍器監權責太大,引領帝國所有軍隊的兵器製造,兵部本署的衙門便漸漸荒廢,至今就連他這個兵部官員都忘了兵部還有這麽一個官署……


    而房俊這個所謂的鑄造局改組章程,便是在原有的兵械維修官署的基礎之上,成立“鑄造局”,負責軍中兵械甲胄的維修。


    柳奭細細翻看,其中細節盡皆詳細,可是看來看去,他卻有一些看不懂了……


    《章程》裏頭規劃“鑄造局”的占地為兩百三十畝……軍器監也沒那麽大!就算這個“鑄造局”因為有著房俊和兵部的支持而財力雄厚,可是最關鍵的一點別忘了——兵部的權力隻是維修,而非是製造!


    朝廷官署自有其權責,絕對不可逾越,否則混淆難辨極易導致權責牽扯不清,出了問題都無法追究。


    大唐唯一合法的兵械甲胄製造衙門,便是軍器監!


    房俊這是想要跟軍器監搶飯吃?


    柳奭手裏捧著《章程》,陷入沉思……


    他不認為房俊是心血來潮便要弄出一個沒有製造兵械甲胄權力的“鑄造局”來跟軍器監打擂台,這沒有任何好處。


    那麽這個“鑄造局”設立的意義何在呢?


    略略一想,柳奭便猜到了房俊的用意——全力提升兵部的影響力!


    兵部為何在六部之中最為不受待見?


    就是因為沒權!


    身為帝國軍事之唯一合法的最高衙門,卻無兵可調、無將可派,更別提指揮作戰、策劃戰略!


    軍伍之中什麽最重要?第一是兵卒,第二是兵械,甚至有的時候兵械還要占據更重要的地位!若是兵部擁有製造兵械甲胄之權力,那麽隻要哪一支部隊需要更換裝備,就必然要求著兵部本署。


    兵部的地位才會陡然上升!


    柳奭不得不承認,房俊這個構想固然有些異想天開,但是比起從政事堂手裏奪回戰役指揮權、從陛下手裏奪回將軍以上級別武官的任免權來說,從軍器監手裏奪來一部分兵械甲胄的製造權顯然更容易。


    柳奭看過整本章程,沉吟著斟酌一下措辭,小心翼翼道:“房侍郎之設想可謂妙不可言,若是能夠順利成立這個鑄造局,您便是兵部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此話出口,柳奭自己都惡心的不行。


    唉,堂堂柳氏子弟,居然墮落至此,時局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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