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意氣風發,隱有傲然之色,續道:“華亭鎮土地貧瘠,多是鹽堿灘塗,很難種植糧食,按說自當窮苦不已,即便有著沿海的鹽場每年可以做工賺錢,但是物資匱乏,絕對養活不了這麽多人口。”


    房玄齡歎道:“是商賈養活了這些人,平素吾等盡皆貶低商賈,認為其不事生產,隻是吸食百姓膏髓的禍害,甚是低賤。然則現在看來卻非是如此,商賈固然不事生產,但是其流通貨殖、互通有無,卻能從中創造出利潤財富,以之反哺國家,照樣有價值。”


    儒家遍地商賈,自古皆然。


    然則就算再是不願承認,眼看著麵前這個因為商賈而興盛起來的華亭鎮,亦不得不改變往昔對於商賈的態度。


    天下財富恒定的說法是錯誤的,商賈在貨殖流通的過程中非但能夠創造財富,而且看似比之耕田種地更多……


    在這個時代,這是很顛覆人的思想的。


    即便是房玄齡見慣了自家房家灣碼頭的巨額財富,一時間麵對華亭鎮的富庶繁華,也有些茫然。


    道理是道理,並不代表懂得道理了,就能欣然接納……


    *****


    早在秦王政25年秦滅楚,便於錢塘江口置錢唐縣,及至大唐立國,因避諱國號,故而將“唐”改為“塘”。


    開皇九年隋文帝廢郡為州,“杭州”之名第一次出現,下轄錢唐、餘杭、富陽、鹽官、於潛、武康六縣。州治初在餘杭,次年遷錢唐。開皇十一年,在鳳凰山依山築城,“周三十六裏九十步”,這便是最早的杭州城……


    此地緊扼錢江咽喉,自古以來便是魚米之鄉,繁華富庶,堪稱“東南形勝,三吳都會“。


    錢塘城南,湘湖之畔。


    一幢小樓在微風斜雨中屹立,周遭的樹木依舊青翠欲滴,近處的湖水平靜得宛如一位梳妝待嫁的少女,透露著一股溫文而典雅的恬靜,絲絲雨滴落入湖中,湖水蕩漾著一圈一圈的漣漪,卻又平添了幾分俏皮靈動……


    下樓內,茶香嫋嫋,靜謐雅致。


    四人對坐。


    一個中年文士悠閑的喝著茶水,聽著窗外的雨滴打在芭蕉葉上的輕響,分外覺得詩情畫意,隻是眼前這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實在是煞風景,若是有秀美俏麗的侍女素手烹茶、紅袖添香,那才是人生美事。


    心情不好,連帶著下首處的俊朗少年看起來也不是那麽順眼……


    “唉……”


    歎了口氣,中年文士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看著麵前這幾位客人,無奈道:“秋雨纏綿,良辰美景,諸位非得要談論這些煞風景的庸俗之事?”


    此人相貌俊朗,氣度不凡,隻是兩片薄薄的嘴唇使得整個人顯得過於刻薄清冷,即便笑著的時候也是陰冷寡淡,讓人很不舒服。


    在他對麵一個粗壯的漢子一臉虯髯,開口道:“公子是貴人,吾等奴仆自然不敢擾了公子的清閑,隻是眼下各家的貨值已然盡皆匯聚錢塘,就等著裝船出海,吾等不得不前來請公子拿個章程。”


    中年文士蹙眉道:“自去裝船就好了,一切照著以往的規矩辦,何須什麽章程?”


    那漢子道:“往常都是小打小鬧,吾等自然曉得如何辦事,可昨日房玄齡抵達華亭鎮,吾等卻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裝船出海,萬一……”


    “有什麽萬一?”坐在中年文士下首的俊朗少年不屑道:“房玄齡又如何?不過是一個致仕告老的老朽,又非是以往宰執天下的輔臣,沒什麽好怕的。”


    這少年,正是琅琊王氏的子弟,王雪庵的從子王琦。


    當初“金竹園”內被蕭瑀驅逐出去,使得他顏麵盡喪,隻是今年開春王雪庵因病故去,王上方隱居不出,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漸漸淪為二流門閥,不得不依附於如日中天的蕭氏。


    世家門閥之間本就沒有什麽“老死不相往來”之事,各家之間盤根錯節恩怨糾纏,眼中唯有利益。而且論起來,七拐八繞的盤一盤關係,這王琦的祖母與蕭氏族老蕭瑁的妻子乃是姊妹,按照輩分他還得叫蕭瑁一聲“姨爺爺”,與蕭瑁的子女血緣也不算遠,相互之間表親相稱……


    中年文士正是蕭瑁的兒子蕭錯。


    隻是看著眼前這個便宜外甥,蕭錯卻著實喜歡不起來。


    仗著其母與自己的夫人熟稔,時常出入自己的府邸,還覬覦自己的女兒,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吾蕭錯的閨女,將來那是要嫁入王侯府邸的,現在家中甚至已經在運作與房俊的婚事,怎能與你這等破落戶為妻?


    房俊是誰?


    那是當朝一等一的紅人,年紀輕輕已然是檢校兵部尚書,不出意外,東征之後即將正式就任,那便是九卿之一,異日必然是宰輔之一!


    更何況皇家水師盡皆在房俊的掌控之中,若是與房俊聯姻,自己就成了他的嶽丈,往海外販賣一些貨殖,哪裏還需要現在為了躲避商稅偷偷摸摸?頂著房俊嶽丈的名頭,管他是蘇定方還是裴行儉,借他們兩個膽子敢為難自己?


    再看看你琅琊王氏,現在除了一個破爛架子還剩下了什麽?


    隻是對於聯姻之人選並未對外擴散,王琦自然不知,還坐著春秋美夢呢,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然則這小子哄得自家夫人甚是喜歡,蕭錯很是懼怕自己那位頗有幾分巾幗豪氣的夫人,加之王琦本身也有幾分才能,琅琊王氏的名頭在自己眼中固然一文不值,但是買賬的士族門閥卻也不在少數,這才讓他負責暗中聯絡各家籌集貨殖走私一事。


    此刻聞聽王琦之狂言,蕭錯心中不喜,淡然道:“小心行得萬年船,年紀輕輕的,應當謹慎辦事,不能大意。”


    “喏。”


    王琦趕緊低眉垂眼的聽著,未敢有一字半言的辯駁。


    心中卻想著“臥薪嚐膽”“懸梁刺股”的典故,現在琅琊王氏勢弱,在蕭氏麵前自然硬氣不起來。不過隻要自己能夠將你閨女娶回家,再依靠你們蕭氏的能量重振門楣,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蕭錯這才神色緩和,問道:“所有奴仆私兵,是否安排妥當?”


    聞言,一直未曾開口的那人道:“回公子的話,皆以安置妥當,家中一共八百私兵,再加上由各個家族調派而來的奴仆,盡皆進行過水戰操練,雖然比不得水師兵卒那般精銳,但是對付尋常的海盜綽綽有餘,等閑三五百的海盜,定然要他來得去不得。”


    海貿的利益太大,縱使蘭陵蕭氏這般累世豪族,亦是看得眼紅。


    隻是華亭鎮總攬海貿,賦稅著實太重,那些利潤白白的被征繳過去,實在是好比在這些士族門閥心頭狠狠的剜下去一塊血肉,痛得呼吸都困難,走私之舉,便應運而生。


    然則往昔為了躲避皇家水師的巡邏搜捕,大家都不得不化整為零,隻敢派遣小股船隊出海走私,規模有限,利潤自然就少。


    自從房俊即將率領皇家水師出海,這消息便從關中八百裏加急傳遞到江南,以蕭氏為首的各大家族紛紛摩拳擦掌,打算趁著水師出海北上攻略高句麗之時,趁機阻止一次超大規模的走私活動,狠狠的賺上一筆!


    為此,各家將私兵奴仆盡皆簡單操練之後派出去跟隨船隊,抵禦有可能麵臨的海盜。


    南海之上大股的海盜盡皆被皇家水師剿滅殆盡,餘下的小股海盜,在各大家族全副武裝的私兵和奴仆麵前,很難占到便宜,這就是各大家族敢於拋開水師走私的原因……


    我自己組織船隊就可以賺取暴利,為何要依仗於水師進行正規貿易,然後將利潤繳納賦稅?


    古往今來的特權享受慣了,祖祖輩輩都是免稅免賦稅的,現在讓他們繳稅納賦,那簡直比割肉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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