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勝曼依舊不解:“可大唐是異族啊!縱然大唐再好,新羅子民又豈能讓異族世世代代的統治下去?若是如此,千百年後,隻怕世間再無新羅,血脈斷絕矣!”


    “唉……”


    善德女王攬住妹妹單薄瘦削的香肩,這一對兒姐妹花一樣的身姿窈窕,一樣的花容月貌,並肩立於一處,恰似兩朵並蒂蓮花,引人入勝。


    善德女王寵溺的看著妹妹,無奈說道:“然而新羅子民能有妹妹此念者,怕是萬中無一。漢人幾百年前就開始接受教化,開啟民智,即便是田野粗鄙之人,一字不識,卻也能張口而出‘誓不做亡國奴’,‘常思奮不顧身,而殉國家之急’這樣的話語,深明大義,縱然晉朝之時‘永嘉之禍’,以及其後的‘五胡亂華’,中原地區十室九空,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卻依然有武悼天王那等不世之英雄橫空出世,一紙殺胡令,無數漢家兒郎甘附驥尾,揮灑熱血,前赴後繼……而吾新羅子民,豈能有這樣的魂魄脊梁?妄言複國,不過盡是一些自私自利之人煽動民意,妄圖達成一己私心,卻將萬千黎庶陷入絕望之境地,為其陪葬罷了……”


    金勝曼靜靜的聽著,心中滿是悲哀。


    新羅人百餘年前還是茹毛飲血的野人一般,為了生存與天地相爭,弱肉強食乃是本性,何曾有詩書經義來告訴他們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更要為了以後的長遠利益,忍耐於眼前的不堪?


    她本是個聰慧的女子,此刻褪去了天真與任性,立即便能夠認識到姐姐的話絕無半點錯誤。


    在大唐統治之下,在漢人文化的浸淫之下,用不了幾百年,甚至隻是一兩代人之後,所有新羅子嗣後代,恐怕隻知自己是唐人,而不知新羅為何物矣……


    這是最徹底的征服,亦是最殘酷的侵略!


    然而很遺憾,唐人似乎完全可以兵不血刃的便做到這一點,徹徹底底的將“新羅”這個稱謂變成曆史,再也不複存在……


    金勝曼咬著櫻唇,秀眸眯起。


    這一切,都是那個黑臉的大唐侯爵所設計的,此人奸詐狡猾,陰狠毒辣,若是新羅這個族群消失在人世之間,便是此人一手為之!


    簡直是魔鬼一般的人物……


    不過,金勝曼此刻心中非但全無半點恐懼,反而充滿了無窮戰意!


    你想讓新羅徹底的湮滅在曆史之中,成為史書上的一個符號、一段文字而已?


    那就走著瞧!


    這一刻,金勝曼秀眸閃亮,戰意熊熊,粉拳緊握,胸膛挺起!


    好在她不是穿越者,否則想必會說出“男人通過征服世界征服女人,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征服世界”這樣的話語來……


    *****


    營帳門外響起閼川的聲音:“陛下,金法敏求見。”


    善德女王輕輕拍了金勝曼肩膀一下,回身坐到書案之後,清聲道:“宣他進來吧。”


    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


    眼下雖然並未正式禪讓王位,但國璽都已經獻了出去,自己自然再不是新羅之王,用“宣召”這樣的詞匯,難免不合適,隻是多年習慣,一時間還未改掉。


    “是!”


    閼川應了一聲,繼而,營帳的門簾被掀開,一身素白孝服的金法敏邁步走進來。


    金勝曼已然來到善德女王身後,定睛看著這個以往新羅王室之中容光煥發、意氣飛揚的年輕俊彥,不知多少春閨少女的夢中人,已然是胡子拉碴、形容頹廢,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很多歲,再無以往之榮光,一臉悲戚之色。


    心中難免惻隱,不由得暗暗腹誹了兩句……


    都怪那個房俊!


    若非是他,金春秋如何不得不自裁以謝天下,將所有的罪責歸於一身,連死去都要背負“禍亂朝綱”之罪名,留下千古罵名於青史之上?


    在她看來,金春秋愈是忠烈,房俊便愈是可惡!


    金法敏卻連看都未看他,來到善德女王麵前,跪伏在地,嘶啞著嗓子道:“臣金法敏,見過陛下。”


    善德女王幽幽一歎,伸出纖手,虛虛一扶,感慨道:“吾已非是新羅之主,這‘陛下’之稱呼,以後還是不要再用為好。令尊的喪事,可曾準備妥當?”


    昨夜,金春秋的死訊傳至唐軍營帳,房俊便準許金法敏返回府邸,為其父處理喪事。


    金法敏一夜未睡,心情又極度抑鬱悲憤,強打著精神說道:“多謝陛下掛懷,一切還算順利。微臣此來,乃是有一事相求……”


    善德女王正色道:“有何請求,直言便是,吾無有不允。”


    且不說金春秋之忠烈配的上自己善待他的後人,單單說金法敏,本身便是金氏一族最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現在雖然金氏一族丟失了新羅國祚,但是閡族上下,尚需這等優秀人才去維護安置。


    金法敏頓首道:“微臣想要將父親藏於金氏祖塋,並且將父親之神位,供奉於宗廟之內,承受金氏祖孫世代香火血食。”


    喪葬製度,新羅與漢人幾乎並無區別。


    最是注重後代子孫的供奉,人死不可怕,但死後若是不能藏於祖塋、不能將神位供奉於宗廟,那簡直死不瞑目。


    對於旁人來說,這是在正常不過的請求,哪怕是身犯重罪的金氏子孫,亦常常會在臨死之前,請求陛下寬宥,準許其死後歸於祖塋,魂魄得以進入宗廟。


    一般來講,若非是十惡不赦之大罪,金氏家主往往會網開一麵,準其所請。


    有多少罪責,是一死仍舊不能洗清的呢?


    然而,麵對金法敏的請求,善德女王為難了……


    金春秋自裁於家宅之內,不僅引起金氏一族的軒然大波,亦在闔城百姓之間造成動蕩,一時間流言四起。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認為金氏與樸氏的這一次決裂,歸罪與金春秋擅自緝拿樸聿演獻於唐人麵前,卑躬屈膝,氣節全無,乃是大大的奸臣,害得女王陛下不得不在樸氏複仇的軍隊攻入王城之前,含淚將國璽獻於唐人,尋求唐人之庇護,保全社稷宗廟……


    以往朝野稱頌的賢臣,一朝被打落凡塵,變成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名譽盡喪。


    此刻若是準允金法敏所請,那等同於給金春秋昭雪;給金春秋昭雪,就等同於承認這件事情的罪責不在他的身上,所有的指責,將會由金氏這個宗族來承擔……


    正因為不忍家族蒙羞承受罵名,金春秋才會斷然自裁,將所有罪責攬於己身,如此一來,豈非是金春秋白死了?


    然而麵對金法敏的請求,善德女王卻不知應當如何拒絕。


    明知金春秋死得冤,在其子的懇求之下,卻不肯為其正名,不讓神靈歸於宗廟麽?


    明知金春秋求仁得仁,卻要枉顧顏麵,讓其白死?


    如何抉擇,都是兩難……


    營帳內陷入沉寂。


    金法敏跪伏在地,心中的怒火漸漸升騰,卻勉勵遏製著,因為他知道父親一心求死,怨不得旁人。


    然而,隨著善德女王的沉寂越來越久,金法敏漸漸遏製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抬起頭,直視著善德女王的眼睛,嘶啞著嗓子問道:“陛下不願麽?難道,陛下不知家父乃是因何而死?”


    善德女王歎了口氣,溫言道:“吾如何不知?令尊之忠烈,稱得上曠古爍今,金氏一族,盡皆要承其之情,即便是百世之後,金氏子孫,亦要慕其名而心生敬仰……”


    “百世之後?”


    金法敏打斷善德女王的話語,這是極其失禮的行為,但是他不管不顧:“敢問陛下,百世之後,還會有誰記得今日父親為了家族而做出的犧牲?世人隻知眼前,沒有誰能夠有洞悉百世的眼光,去揣測後世之事。現在,除去寥寥幾人之外,世人皆知此次新羅之動亂乃是家父一手造成,甚至新羅國祚之丟失,亦會一並歸罪與家父……百世之後,怕是父親之名,將千夫所指,遺臭萬年。”


    善德女王並未因為金法敏的失禮而惱火,隻是幽幽一歎,為難道:“可是,此乃令尊一心求死,甘願為家族背負罵名,現在若是準許其神位進入宗廟,爾父所為,再無意義,豈非白白犧牲?”


    金法敏眼珠子有些發紅,梗著脖子,鏘然反問:“所以,金氏一族,就能心安理得的躺在家父的屍骨之上,繼續享受著榮華富貴,心安理得的將所有罪責歸於家父一身,自己欺騙自己?”


    在他看來,為家族而死,這並無不妥。


    家族危難之時,總要有人站出來力挽狂瀾,也總要有人站出來,做出犧牲。這個人可以是別人,也可以是他金法敏,更可以是他的父親金春秋。


    然而,大丈夫死則死矣,死後卻不能葬於祖塋,魂魄不得歸於宗廟,甚至百世之後依舊要承受罵名,這不行!


    善德女王愕然。


    她終於意識到,金春秋固然求仁得仁,金氏一族固然可以維係自己的名聲,繼續得到新羅子民的愛戴,但是金氏內部,卻很有可能因為這件事,而出現嚴重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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