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男可汗崇拜漢人。


    他向往漢家土地的溫暖富庶,崇拜漢家千年傳承,崇慕漢家的錦衣華服詩書禮儀,之所以向大唐要求和親,一方麵固然是因為希望借此來提升薛延陀在漠北的統治,另一方麵,卻也有著娶一位高貴典雅知書達禮的漢家女子為妻的執念。


    所以薛延陀即便難改草原民族的本性燒殺掠奪,卻從未將大唐視為生死仇敵,意欲傾覆之而後快。


    夷男可汗最愛看的書是《三國誌》,最崇敬的人是魏武帝。


    此刻大唐單於都護府長史蕭嗣業來投,令他莫名想起當年魏武帝麵對袁紹大軍來襲之時的困坐愁城,及後許攸來投,魏武帝跣足出迎,從而收獲許攸之忠心,得到奇襲烏巢大破袁紹之妙策……


    身為薛延陀可汗,跣足出迎自然是不可能的,不過他此刻的心情卻是與當年曹操一般無二。


    當即率領賬內諸人迎到帳門口,看著雖然因為長途逃亡而神情憔悴,卻依舊氣質高貴的蕭嗣業,上前兩步緊緊握住手,感慨道:“蕭長史萬裏來投,實乃吾之子遠也!”


    蕭嗣業有些懵,更有些受寵若驚。


    身為蕭氏子弟,苦讀詩書自然是必須的,年幼之時跟隨蕭皇後淪落草原,亦在蕭皇後的監督之下未曾有一日懈怠讀書,《三國誌》當然讀過,也自然知道“子遠”是許攸的字。


    黃河之畔,火燒烏巢麽?


    還別說,曆史居然有那麽一點相似……


    他沒有時間去嘲笑區區一個草原蠻夷亦敢大言不慚的自詡魏武帝,可是既然夷男可汗能夠將他當做許攸,足見其重視程度。


    一路而來唯恐不受重視的蕭嗣業長長的籲了口氣,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


    反手握住夷男可汗的手,蕭嗣業一臉感動之色,眼圈兒都紅了:“區區小吏,焉敢當大汗親自出迎?大汗這般禮賢下士,頗有上古賢者之風,在下感激莫名,唯有肝腦塗地,鞠躬盡瘁!”


    他是真的感動!


    這些時日以來,所遭遇的人世險惡令他懷疑人生,眼前盡是絕路,毫無一絲希望。如今拋卻家國投奔蠻夷,反而得到一直渴望卻從未擁有的重視,令他頗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覺。


    當然,這種感覺也僅僅隻是維係了一瞬間而已……


    吾乃蘭陵蕭氏之子孫,純正的漢家血脈,如今不過是人生落魄尋一個安身之處,幫助你們大破房俊,便足矣對得起你們薛延陀的任何賞賜與厚待,至於死而後己……不存在的。


    “哈哈,很好,很好!吾生平最是喜愛漢家之詩書,崇慕漢家之豪傑,似蕭長史這般年輕俊彥,能夠不遠萬裏來到薛延陀,吾甚為欣慰,定然不會虧待於你!”


    夷男可汗的確羨慕漢家文化傳承,但性格之中卻有著草原胡族的痛快與直爽,甫一見麵,便毫不遮掩的給了蕭嗣業承諾。


    隻要你好好幹,體現你的價值,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那都不是事兒!


    這可比藏著掖著言語晦澀各種暗示強得多了。


    能夠背棄家族、背棄大唐,萬裏迢迢投奔薛延陀而來,人家衝著啥?


    難不成是看你夷男可汗有上古賢者之風、曆代聖主之質?別扯了!人家就是覺得到了薛延陀會混得比在大唐更強,能夠獲得遠遠超過背棄家族、背棄大唐所帶來的後果之利益!


    這等心性涼薄、自私自利、毫無忠誠度可言的人,不跟他談利益難道還要談理想、談感情?


    反正曆朝曆代都有漢人在自己那邊混不下去,不得不跑到草原上投靠。然而別管草原上的雄主們如何厚待如何推心置腹,人雖然在草原上,心卻一直向著漢家,但凡能夠有那麽一絲一毫的機會,都會毫不猶豫的返回鄉梓。


    不過誰在乎呢?


    草原上的人也不是傻子,大家不過是相互利用而已,隻要有利益的交換,便可把酒言歡。


    就如同眼前的蕭嗣業,隻要他能夠帶來大唐內部的消息,甚至是給出一個退敵之策,夷男可汗絕對不會吝於賞賜。


    至於往後這人是否會背叛薛延陀再去投靠別人,那顯然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牽著蕭嗣業的手,在一眾渠帥的簇擁之下,夷男可汗將蕭嗣業迎到牙帳之內,吩咐人在他身邊安置了座位,請蕭嗣業坐了,拍著蕭嗣業的手,感歎道:“公子不遠萬裏而來,吾本該大擺筵席,召集薛延陀各部之酋長前來拜會的,隻是如今唐軍大兵壓境,那房俊已然率領右屯衛兵臨城下,說不得下一刻就將翻越窴顏山,出現在鬱督軍山腳下,軍情緊急,實在是怠慢公子了。”


    說著,一雙眼睛灼灼有神的盯著蕭嗣業。


    態度咱已經表達了,那麽接下來就看看你能否拿得出讓咱信服的表現,到底能夠配得上何等地位與賞賜。


    蕭嗣業被夷男可汗握著手不鬆開,心裏膩歪的不行。


    這位薛延陀大汗看上去雄姿英發,實則周身散發著一種濃烈的膻味,就好像在牛棚羊圈裏睡了好幾宿……


    強忍著惡心,此刻自然不能露出哪怕一絲半點的厭惡不耐,蕭嗣業挑挑眉毛,淡然道:“房俊看似強勢,實則虛張聲勢而已,區區右屯衛數萬兵馬,不過癬疥之疾爾,揮手之間,自可令其灰飛煙滅。”


    此言一出,賬內諸人神情各異,齊齊將目光都看向契苾可勒。


    就在不久之前,這位名將還在此疾言厲色的鼓吹著唐軍是如何如何之強大,什麽開山裂石什麽槍林彈雨,什麽無堅不摧什麽不可阻擋,結果呢?人家唐朝一個大官來投,一照麵就說房俊不過癬疥之疾……


    契苾將軍,打臉不?


    契苾何力如何感受不到周圍或是譏諷或是嘲笑的目光?


    頓時漲紅了臉,怒視蕭嗣業,道:“唐軍之火器無堅不摧,無可阻擋!某親身領教,數萬精兵在唐軍火器麵前猶如待宰之羔羊,毫無抵抗之力。現在蕭長史卻說那右屯衛乃是癬疥之疾,卻不知是否在故意貶低唐軍,令大汗心生疏忽,而至於掉入你們唐人之陷阱?”


    老子理解你初來乍到急於表現的心思,也能夠接受你故意貶低唐軍右屯衛彰顯你自身價值的做法,可你特麽要捎帶著踩著老子上位,那可不行!


    你嘴裏土雞瓦狗一般的右屯衛將老子打得丟盔棄甲全軍覆滅,老子成了啥?


    酒囊飯袋麽?


    真真豈有此理!


    蕭嗣業眨眨眼,瞅著惱羞成怒的契苾可勒,有些懵。


    我自是貶低房俊提高我自己的地位,與你何幹?


    你特麽誰呀?


    不過身在薛延陀牙帳,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小萌新還寸功未建,更弄不明白薛延陀內部的脈絡陣營,必須夾著尾巴才行,誰也不敢得罪,隻得微微欠身,問道:“敢問足下是……”


    契苾可勒瞪著眼:“吾乃契苾可勒,武川鎮守將是也!便是吾鎮守之武川鎮,被你口中虛張聲勢、癬疥之疾的右屯衛一舉攻陷!來來來,吾今日倒要請教,你究竟是危言聳聽,還是別有居心!”


    蕭嗣業汗了一個。


    怪不得,自己說房俊虛張聲勢不過是癬疥之疾,結果這位就被房俊打得全軍覆滅狼狽逃竄,那人家成了啥?


    不怪人家生氣,不要麵子啊?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誰知道你們整個武川鎮的守軍都覆滅了,你這個主將不但沒死,反而還能夠大搖大擺的坐在夷男可汗的牙帳裏耀武揚威?


    喪師失地,居然一點事兒都沒有。


    蕭嗣業可以肯定,這位契苾可勒定然是一方大佬,地位甚高……


    愈發不敢得罪了,趕緊恭敬說道:“契苾將軍誤會了,在下之言,非是說唐軍之火器徒有其表。事實上,火器之威力,在下比你們更清楚,開山裂石、山崩地裂,盡皆不在話下。普天之下,絕無火器無法攻略之城池,疆場之上,亦無可以與裝備了火器的唐軍爭鋒之軍隊!莫說契苾將軍麾下隻有兩萬餘兵馬,即便再有兩倍、十倍之兵力,結局亦不會有任何不同。隻是如今的唐軍已然不是攻略武川鎮、趙信城之時的唐軍,不過是一隻沒了牙的老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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