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愔愛闖禍不假,但人卻不笨,豈能看不出李惲的小心思?


    無非是想要展示一番存在感,以後也能在房二麵前硬氣一下子。原本這件事不需要非得在朱雀大街上鬧騰,可李愔就是要將事情弄大,這樣才好將兄弟兩個懲治荊王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


    若是能夠幫襯著兄弟一把,即便是被父皇責罰一頓,那又算得了什麽呢?


    回過頭,吸了口氣,李愔輕輕一夾馬腹,向著皇城走去,一邊大聲道:“回府知會一聲兒,就說本王去宗正寺報道了!”


    房二那個棒槌有句話說得好,“犯了錯要認,挨打要立正”!


    這是個態度問題。


    本王一直以來致力於闖禍不休,無不敢犯之錯、無不敢惹之人,可是何曾有錯不認、狡辯飾非?


    縱然被世人稱為“桀驁不馴”,但也絕對不能讓房二那個棒槌給比下去!


    一眾蜀王府的禁衛以及京兆府的衙役看著蜀王李愔瀟灑遠去的背影,不禁深深欽佩。


    當今天下,麵對皇帝的震怒,誰能如蜀王這般慨然豪氣,瀟灑赴會?


    大抵出了除了之外,也就唯有一個房二了……


    *****


    神龍殿有一處暖棚,三麵玻璃,一麵厚厚的磚牆,就連穹頂亦是用整塊的玻璃搭建,春日裏陽光明媚,溫度適宜。


    暖棚裏移栽了不少各地特產花木,即便是冬日裏亦會爭奇鬥豔,馥鬱芬芳。李二陛下每天閑暇,都會來到此間,坐在溫暖裏花樹中間擺放的那張搖椅上,拿上一卷書卷,命內侍沏上一壺香茶,享受片刻難得的悠閑時光。


    今日上午處置完公文,用過午膳,李二陛下便命令黃門侍郎褚遂良找來一本《老子化胡經》拎在手裏,負著手,踱著方步來到一院之隔的暖棚。春光明媚,暖棚兩側的玻璃幕牆已然開啟兩處通風口,微風透進來,輕輕吹拂著無數盛放的鮮花,分外馨香。


    李二陛下在前,褚遂良隨行伺候,跟隨在後,一前一後步入暖棚。


    李二陛下隨口說道:“你家裏那位公子是個有才學的,但是性子輕忽了一些,有失穩重,如此下去,難堪大任。你也別總是在宮裏服侍朕,總歸要關心一下子孫後輩教育,隻要能夠任事,朕還會虧待你不成?晉身之路有的是。可若是眼高手低誌大才疏,朕絕不會因私情而誤國事。”


    對於眼下京城之中一眾紈絝子弟惹是生非的表現,李二陛下頗為不滿。


    就比如前些時日平康坊鬥毆事件,雙方大打出手鬧得沸沸揚揚,全都是頂級的紈絝,所帶來的影響極其惡劣。


    大唐高官厚祿養著一眾功勳貴戚,結果就生出這麽一堆敗家子?


    民間風評甚是不好……


    最可惡的還是高真行等人囂張跋扈,居然連皇子都不放在眼裏。


    李二陛下兒子不少,各個都堪稱當世人傑,出類拔萃,哪一個都是敢作敢為的,唯有七子李惲,自幼膽小,性情懦弱,平素在自己麵前說兩句話都唯唯諾諾一頭大汗,就是這樣一個內斂乖巧的孩子,也被高真行等人逼著大打出手。


    簡直豈有此理!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自然隻是古之帝王的一句口號,從來都不可能實現,但李二陛下自認自己在對待律法的態度上絕對稱得起一句“公平”的評價,即便是自己的兒子,若是犯了錯,亦會受到懲戒。


    但是這絕對不代表他能心平氣和的看著自己的兒子被人家欺負!


    褚遂良心中惴惴,有些冒汗,心虛道:“陛下所言極是,微臣定會對犬子嚴加督導,若有過失,嚴懲不貸!”


    暗暗咬牙,琢磨著回去之後是否要先將那劣子綁去祠堂,請出家法先打上半個時辰的,讓他混賬記住教訓,往後低調蟄伏,不可強出頭……


    李二陛下“嗯”了一聲,信步走在暖棚裏,經過一處拐角,忽然“咦”的一聲,停下腳步。


    拐角處,一株白玉蘭參雜在幾株枝葉青翠的花樹之間。


    李二陛下記得,這株白玉蘭原本隻是光禿禿的枝椏,混在一眾花樹之間渾不起眼,卻不知何時,依舊沒有什麽綠意的枝枝丫丫上,綴滿了白色的花朵。純白的花瓣到了花蒂的連接處,些許純白略帶紅暈的花兒在弱弱的春風中極盡素淨,微微顫抖,餘下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也是昂然堅立、挺拔向上。


    沒有一絲半分的嬌弱之態。


    自有一股忘塵脫俗的風骨之美。


    李二陛下負手駐足,欣賞著純淨的花朵,忽然想起了遠在漠北的房俊……


    一樣的紈絝子弟,一樣的惹是生非,不同的是,甭管平素如何氣得他肝火旺盛恨不能貶斥道天涯海角一輩子眼不見心不煩,但是隻要將他放在任意一個位置上,卻總能夠為君分憂、不負所托。


    就猶如這一株白玉蘭一般,平素絕不爭奇鬥妍極盡芳妍,甚至令人心生厭煩、不忍卒睹,可一旦春風吹拂陽光普照,他便會盛放出生命力極其旺盛的花朵,充滿了勃勃生機,豔冠群芳!


    李二陛下一時間有些恍惚失神,自己這難道是……想那個棒槌了?


    呸呸呸!


    連忙搖搖頭,將這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逐出腦海,邁步走向花樹之間那一張躺椅。


    那棒槌固然有些本事,可每一回都可著勁兒的跟自己作對,過幾天回到長安,挾“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蓋世功勳,隻怕尾巴更會高高翹起,在自己麵前耀武揚威得意洋洋。


    隻要想想那棒槌的嘚瑟樣兒,李二陛下便恨得牙癢癢……


    王德輕手輕腳的將一壺熱茶放在躺椅旁的茶幾上,斟了一杯,放在李二陛下觸手可及之處。


    李二陛下伸了個懶腰,抬手將茶杯拿來,淺淺的呷了一口,微微蹙眉,問道:“今年的春茶還未到節氣?”


    王德道:“尚需十天半月才行。”


    李二陛下歎了口氣:“朕這嘴被這個茶給養刁了,以往每每飲之,都能甘之如飴回味無窮,如今卻非新茶不能入喉……當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故人誠不我欺。”


    王德和褚遂良麵麵相覷,喝個茶而已,這都能扯到這等高深的品德境界上?


    他們自然不會明白,李二陛下隻是睹物思人而已……


    飲了口茶水,抬頭看看玻璃穹頂山透過來的溫暖陽光,李二陛下翻開手中書卷,躺在躺椅上,愜意的看起書卷。


    春光明媚,照在暖棚內枝葉青翠的花樹之上,灑下一地斑駁。


    一陣突兀的腳步聲,打亂了這難得的愜意寧靜。


    李二陛下蹙起眉,將書卷合攏,握在手裏輕輕的敲打著躺椅扶手,目光看向暖棚的入口。


    未幾,一身戎裝的李君羨快步入內,在李二陛下麵前施禮,而後起身,看了看一側恭然肅立的褚遂良。


    李二陛下握著書卷敲敲扶手,淡然道:“說吧。”


    “喏!啟稟陛下……”


    李君羨吐字清晰,語音輕快,三言兩語便將剛才朱雀大街上發生的鬧劇詳盡道出,令聞聽之人有若目睹。


    稟告完畢,李君羨便閉上嘴巴,垂首肅立,等著皇帝的裁決。


    李二陛下沉默著,一言不發,隻是握著書卷的那隻手明顯用力,手背青筋浮現……


    良久,李二陛下才沉聲問道:“那孽障如今何處?”


    能讓李二陛下如此自然的以“孽障”稱呼,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李君羨答道:“荊王殿下離去之後,蜀王殿下便將隨行禁衛盡皆打發回府,自己則去了宗正寺領罪。”


    “嗯?”


    李二陛下略微錯愕。


    這孽障什麽情況?


    以往每一次犯錯,哪怕自己這個父親棍棒交加嗬斥鞭撻,那廝亦是梗著脖子,不肯認一次錯。


    這回居然惹事之後主動前往宗正寺……也就是說,他認識到自己做錯事了?


    可既然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很有可能麵臨嚴厲的懲罰,卻為何偏偏要去做呢?


    沉吟少頃,李二陛下問道:“蔣王怎麽說?”


    “蔣王殿下本來要與蜀王一同前往宗正寺認罪,但是被蜀王嗬斥,說是這等風頭,不能分潤給蔣王,並將其趕走……”李君羨一五一十據實以報,沒有半句妄言修飾,沒有半點主觀傾向。


    李二陛下愣了一愣,忽而笑起來:“哦?嗬嗬,這倒真是讓朕意外啊。”


    說著,笑容愈發開朗起來。


    李君羨:“……”


    陛下,您難道不是應該雷霆震怒麽?哪怕壓製怒火一臉陰沉,那也不應該笑啊。


    難道您不知道這件事會在民間對皇室的聲望造成多大的影響麽?


    看著陛下臉上明媚如春光一般的笑容,莫名其妙李君羨打了個哆嗦,覺得有些瘮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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