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關中的雨水極為豐沛。


    春耕之時便連連小雨,所謂“春雨貴如油”,使得整個關中百姓盡皆歡顏。待到春末初夏,雨水一場連著一場,萬物滋潤,百草茂盛。


    若是放在以前,這樣的雨量足以使得關中飽受洪澇之苦,隻不過近些年因為朝廷加大了水利的修建,又將關中各條水道予以疏浚,排洪能力大大加強,偶爾一兩處因為河水潰堤發生險情,都被“應急救災衙門”調撥駐軍緊急救助,除去必不可免的財務損失之外,居然硬是沒有一人喪生於洪水之中……


    關中的凝聚力愈發強大。


    百姓愛戴皇帝,歌頌朝堂上的大臣,讚美搶險救災奮不顧身的兵卒,山河處處祥和美滿,一派盛世華景。


    尤其是大唐雄師橫掃域內,西域、漠北、南洋、倭國、新羅……盡皆臣服,唯有高句麗負隅頑抗,但是東征一旦發動,區區高句麗頃刻間即將化為齏粉,土崩瓦解!


    這等曠世軍功帶給大唐百姓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天下各地的商賈匯聚長安,城南昆明池畔的臨時市場人滿為患,繁榮昌盛。


    *****


    神龍殿外花房。


    初夏以至,關中氣溫節節攀升,花房四周的玻璃幕牆早已撤去,但是頭頂依舊用玻璃頂棚覆蓋,小雨淅淅瀝瀝的打在上頭,晶瑩的水花兒飛濺,從下麵抬頭看去,一個一個漣漪如花綻放,轉瞬消逝,繼而又被覆蓋。


    花房裏,四周雨水滴滴答答,花樹鬱鬱蔥蔥,微風輕拂,涼爽宜人。


    一張厚厚的氈毯鋪在地上,隔絕了潮氣。


    李二陛下穿了一身常服,腰間係著玉帶,頭上是兩腳襆頭,坐在那裏優哉遊哉,仿佛鄉間富家翁,沒有多少九五至尊的霸氣,多了幾分和藹,隻是方臉上神情略有憔悴,看著顯瘦,氣色不是太好,不過雙目之間依舊精光湛然。


    房俊就跪坐在他的對麵,一身青衣直裰,亦是帶著一個襆頭,額前鑲了一塊羊脂白玉,微黑的麵容劍眉朗目,嘴角含笑,鬢如刀裁,望之頗添了幾分富貴雍容之氣,渾不似朝野上下極力貶低的“棒槌”……


    茶水沏好,注入白玉茶杯之中,輕輕推到李二陛下麵前,房俊輕聲道:“陛下,請飲茶。”


    “嗯。”


    李二陛下一手捋著胡子,一手拈起茶杯,放入口中輕輕呷了一口,一股雋永的香氣便氤氳在口腔之中,滾熱的茶水順喉而下,胃腹之內一片熨燙偎貼,齒頰留香。


    “不錯,茶好,沏茶的手法亦是大有精進,比之那些個茶道高手,亦是不遑多讓了。”


    “微臣近日無事,便於府中精研茶道,略有所得。隻是若想更上層樓,精益求精,卻是差得遠呢。”


    “嗬嗬……”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房俊,笑道:“怎麽著,橫掃漠北覆滅薛延陀,諸軍兵將皆有封賞,唯獨僅止是敕封你一個輔國大將軍的軍職,不僅如此,還讓你交卸了兵部左侍郎的差事,心中因此藏了怨氣?”


    房俊撇撇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李二陛下一看,嗬,還真有怨氣兒啊……


    不由得一瞪眼,訓斥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小小年紀,已然是帝國柱石,朝堂之上唯有寥寥幾人可以站在你的前頭,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還不滿意,難不成讓朕敕封你一個天策上將才行?混賬小子!”


    房俊嚇了一跳,腦袋搖的撥浪鼓一般,連聲道:“微臣不敢!”


    哪怕李二陛下封一個三公,房俊都敢厚著臉皮應承下來,唯獨這個“天策上將”,就算李二陛下敢封,他也不敢要。


    不僅他不敢要,遍數大唐權貴勳戚無數,即便是哪一個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要……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在虎牢之戰中“三千破十萬”,大破夏王竇建德,繼而又攻克洛陽,掃平鄭王王世充。平滅這兩大割據勢力,並俘獲二人至首都長安,不僅為大唐帝國統一了北方,更一舉奠定了問鼎中原的基業,可謂功勳蓋世。


    此時李世民已經位列秦王、太尉兼尚書令,賞無可賞、封無可封,已有的官職早已無法彰顯其榮耀,從而特設“天策上將”之職位,並加領司徒,同時仍兼尚書令,另有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雍州牧、十二衛大將軍、秦王諸官階爵位於一身,在爵位、勳位還是職官係統都是最高的,是僅次於皇帝李淵和皇太子李建成,成為大唐帝國權柄赫赫的三號人物,統禦百官,權傾朝野。


    玄武門之變以後,李二陛下被高祖皇帝敕封為皇太子,天策府因而裁撤,天策上將之官職自然隨之撤除,有唐一朝,再未設置。


    與之相似的便是尚書令這個尚書省的最高長官,因為以前李二陛下曾經擔任這個職位,登基之後無人敢坐上這個位置,所以房玄齡才能夠以尚書左仆射這個尚書令之下尚書省的最高官職,成為事實上的首輔。


    別說他房俊了,就算是當今太子,李二陛下若是敕封了一個“天策上將”,亦要嚇得魂不附體,決死不受……


    李二陛下自然不可能當真將這個職位授予房俊,看著房俊的模樣,語重心長道:“你是一個聰慧的,知進知退,應當知曉朕壓製你的用意。你才不過二十歲,已然立下這等赫赫軍功,若是繼續這般高調下去,總有一日賞無可賞、封無可封。縱然你自己忠心耿耿、效忠君王,可隨著地位權勢的提升,總會有一些迫不得已的遭遇推動著你一步一步向前……那不是好事。”


    這個道理房俊當然懂。


    他在漠北的時候便想得明明白白,回京之後房玄齡又於他促膝長談,溫言講解,務必讓他懂得自身的處境,萬勿依仗軍功、不知進退,一旦鋒芒太盛,那便是除了頭的椽子,沒什麽好下場……


    而李二陛下亦能夠特意將他召入宮中,聞言寬慰,予以解釋,足見對他的器重。


    房俊心忖:這個時候,我是不是應該嚶嚶嚶一下表示感動……


    李二陛下並未有“讀心術”這等絕學,否則若是能夠看透房俊的心思,非得拿刀子架在這廝脖子上,逼著他“嚶嚶嚶”一番不可……


    “漠北之事,汝認為如何行事?”


    房俊收攝心神,試探著道:“陛下乃天下至尊,自當手執日月、乾綱獨斷,微臣豈敢置喙?”


    並非他喜好拍馬屁,實在是前些時日返回京師之後,已然上書陛下,詳盡闡述了他對待漠北的諫言,以雄師勁旅相壓迫,以商賈貨殖相拉攏,以史書典籍相腐蝕……三管齊下,用不了三代,所有的鐵勒部族將盡皆說漢化、寫漢字、讀漢書,定居城池、耕作農桑、販賣貨殖,與漢人無異,漢胡之間交流頻繁廣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分彼此?


    到了那個時候,即便漠北再次脫離大唐之控製,鐵勒諸部亦不會再對大唐抱有敵意,而是天然親近。


    是否長久納入大唐版圖之內,已經無所謂了……


    然而李二陛下現在又提起這件事,可見並未同意自己的觀點,亦或者並未全部采納自己的諫言。


    他摸不準李二陛下的意思,隻能含含糊糊的說話,順手拍一記馬屁……


    放在以往,這等明顯低劣之馬屁,必然招致李二陛下的惱火,罵兩句、踹一腳都是輕的。


    然而近日,李二陛下卻並未動怒,隻是愁眉緊鎖,歎息一聲,良久才說道:“講武堂盡快提上日程,及早開課吧。將全國各個折衝府、邊軍、十六衛之中校尉以上武官盡皆招收入學,加以培養,然後優先分配到漠南、漠北邊軍之中,以為主力。”


    房俊悚然一驚!


    這是察覺到了什麽,想要提前布局,防備這兩支扼守著關中北邊門戶的軍隊嗎?


    這可是對咱推心置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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