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奇道:“世人盡皆將您當成活神仙,這雖然有些誇張,但起碼也是個半仙兒……”


    袁天罡頓時一瞪眼。


    “活神仙”那是讚譽之辭,“半仙兒”可不是什麽好話,民間將那些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稱之為“半仙兒”,滿滿的全是嘲諷鄙視。


    你當老道不知道?


    房俊咳了一聲,續道:“……您這等奇人,就應當閑雲野鶴餐風飲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些紅塵俗世紛紛擾擾,在您眼中不應當隻是過眼煙雲,轉瞬即逝麽?”


    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袁天罡緩緩吐出口氣,苦惱道:“誰又能真正斬斷紅塵,逍遙世外呢?人活於世,總歸會有太多的不舍與牽掛。老朽一生修道,可一生也解不脫道家這個機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又豈能不在意道家之前程福祉呢?”


    人活於世,總會有著這樣那樣的牽掛和羈絆,沒有誰能當真斬斷紅塵、六根清淨。


    袁天罡因道門而名滿天下,回過頭來,他就得為了道門的盛衰殫精竭慮。


    且不說這其中對於道門的歸屬感,單單隻是一句“人言可畏”,便足以將他“活神仙”的名譽擊碎。


    道門培養了你,結果道門有難你卻袖手旁觀,參你的玄、悟你的道,這豈不是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所以縱使如袁天罡這樣的奇人異士,也難以擺脫世俗之羈絆。


    房俊執壺,給袁天罡麵前茶杯續滿茶水,既然袁天罡問起佛道之興衰罔替,縱觀曆史的他自然當仁不讓。


    不誇張的說,他與這個時代的人在見識和知識積累上存在著巨大的差距,即便是這個時代最出類拔萃的,敢滿天下的喊一聲“讀書萬卷,學富五車”,在房俊麵前也照樣是渣。


    尤其是經曆了無數大能總結、歸納而形成的各個學科的係統知識,足以傲視當代。


    不說後世爆炸一般迅猛發展的自然科學、電子科學,單單隻是拿曆史來說,唐朝人讀過幾本史書?


    廣為人知者,便是《春秋》、《左轉》、《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誌》……


    《晉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這些史書還是近些年編撰而成。


    似《竹書紀年》這等孤本,就連名字聽過的都幾個,有誰見過?


    信息量太過狹窄,便製約了世人對於知識的攝取程度,而且這些知識大多都掌握極少數的一部分手中,等閑絕不私相授受。


    司馬遷為何能夠著成“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進而名傳千古?除去他本身的才華,“家學淵源”亦是很重要的一點,司馬家世代皆為漢朝之史官,唯有他們才能接觸到那些珍貴的曆史信息。


    而後世信息爆炸,隻要你想學,你便可以找得到任何一本史料……


    所以對於道門發展之利弊,房俊的見識絕對冠於當代。


    袁天罡知道房俊才華橫溢,又是朝廷重臣,見解自然有獨到之處,事關道門之前景,便收起平素的桀驁不馴,虛心求教:“二郎但有所教,還請直言不諱。”


    房俊覺得這是個機會。


    他並非要在袁天罡麵前展示自己的“才華”,而是應當與其剖析這其中的成破厲害,或許便可以使得道門走上一條完全不同於曆史軌跡的道路,更能夠在華夏曆史的發展上起到承前啟後、推波助瀾的作用。


    依著道門於華夏的深厚影響力,其絕對不應當隻是在民族危亡、神州板蕩之際單打獨鬥,甚至於後期的明哲保身。


    當然,更重要的是若能將這個老道忽悠得迷糊了,他或許就沒那個閑心盯著自己“麵相殊異”來說事兒……


    取過水壺,將壺中開水傾注入茶壺之內,略微等待了一會兒,房俊也趁機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言辭,而後給袁天罡斟茶,這才說道:“某閱覽史書,發現了一個比較明顯的現象,一言以蔽之,便是‘盛世佛,亂世道’。”


    袁天罡白眉微蹙,神情茫然:“此言何意?”


    房俊請他飲茶,笑道:“簡單來說,就是亂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關門避禍;盛世道士歸隱深山,和尚出門圈錢。”


    袁天罡:“……”


    細細深思一番,便豁然開朗,讚道:“一言而道盡佛道兩家之風格,二郎不愧‘才高九鬥’之名。”


    在這個年代,佛門與道家可謂涇渭分明、高下顯著,道家之神髓非是讀書人不能領悟,而天底下的讀書人都是統治階級,所以道家“形而上”,在上層階級之內發展,有一些“曲高和寡”的意味。


    既然與統治階級關係密切,所以道家從來不在乎錢,也從來不差錢。


    佛門則不同,他們來自於番邦異域,早期的傳播便是在下層民眾之間。居於社會底層的百姓生活艱苦,他們連肚子都吃不飽,哪裏有奢望修道煉丹、長生不老的物質基礎?


    佛門這個時候趁虛而入,核心思想“仁善”、“忍耐”迅速被苦難的百姓所接受。


    “仁善”是所有底層民眾的述求,古今皆然,越是困苦的百姓,越是希望那些“上位者”能夠有仁愛、慈善之心,而非是為富不仁。“忍耐”更是殺手鐧,窮苦百姓們願意相信“今生受盡苦難,來生便會逆轉”這樣的教義。


    這輩子已然無望過上錦衣玉食的好日子,那就隻能寄希望於下輩子,並且堅信那些這輩子享受了榮華富貴的貴人們,下輩子做牛做馬做畜生……


    因為佛門紮根與底層民眾,而這些民眾生存不易,沒有更多的錢財來供奉佛門,所以他們很缺錢。


    任何一個組織的存在與發展都離不開金錢的支撐,所以佛門廣置田地、大肆放“印子錢”,都是為了攫取錢財。


    而這,也正是眼下佛門遭受詬病之處。


    ……


    袁天罡對房俊的這一句“亂世道士下山救世,和尚關門避禍;盛世道士歸隱深山,和尚出門圈錢”讚歎不已,並且很是認同。


    起碼從表麵的意思來看,這分明就是抬高道家、貶低佛門,如何能不欣喜?


    房俊道:“佛門與道家之區別,更多是在入世的思想上。道家講究‘避世修行,無為之治’,何為‘無為’?以我之見‘無為’並非不作為,而是指不過分的幹預,順其自然。當亂世來臨,天下動蕩,百姓的生活軌跡受到嚴重幹擾,這便於道家的宗旨所違背,所以道家弟子出門下山,以求匡扶正道。”


    “精辟!”


    袁天罡很難相信一個如此年輕,且從未與道家有過深入接觸的人會有如此一針見血的見識。


    他呷了口茶水,津津有味道:“那佛門又如何?”


    房俊心說考我呐?


    咱從不忽悠人,但是掄起忽悠人的本事,也絕不怵誰……


    “而佛家講究的是‘入世修行,度化世人’,不僅自己要修行成佛,更要用自己的善念、善心、善行去度化世人,使更多的人向佛為善,而也隻有在盛世,百姓安居樂業又有所不足,才會有心思去追求心靈上的更高層次進化。亂世之時,百姓食不果腹,談什麽成仙成佛?佛門存在的基礎都在搖搖欲墜,實力受到嚴重削弱,所以隻能暫時收斂,等待天下平定,卷土重來。”


    “精辟!”


    袁天罡拍案驚歎。


    他連續用了兩個“精辟”,可見其心中之暗歎驚詫!


    這一番對於佛道兩家的論述,可謂鞭辟入裏、入木三分,直接揭開了內在之宗旨。


    能夠有這樣的見識,普天之下,寥寥無幾。


    他急迫問道:“依你之見,如今盛世來臨,佛門存在之土壤愈加肥沃,發展亦必然攀上一個更高的程度,而道家即將迎來沉淪之時……道家應當如何應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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