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怕的就是習慣,當不斷的勝利接踵而來,哪怕是曾經笑傲漠北的突厥與薛延陀都先後在大唐的兵鋒之下覆滅消亡,勝利便已經成為大家習之為常的事情,又有誰會去在乎區區一個高句麗,會認為盛極一時的大唐能夠重蹈當年隋煬帝之覆轍,在遼東戰場上折戟沉沙、一敗塗地?


    沒有誰是笨蛋,大家都能夠看得到危機,但是卻存著僥幸的心理,認為即便遭遇挫敗也可是在旁人的身上,隻要自己上陣之時謹小慎微步步為營,那麽戰功便唾手可得。


    甚至於,就連李二陛下也是這種心理。


    挫折無所謂,損兵折將無所謂,隻要能夠奪取最終之勝利,那麽他便可以在自己的功勳薄上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更加接近於“千古一帝”的宏圖霸業。


    習慣了勝利,難免對於失敗有所麻痹。


    眼前這滿堂喜慶,猶如烈火烹油,縱然有人站出來予以警示,卻又有誰能聽?


    所以房俊最近一段時間的種種動作,在外人看來或許隻是為了增強東宮的實力,可是李泰卻深切知道,這一切其實都是房俊在為了有可能來到的危機所作出的努力。


    一旦東征受挫,帝國上下將會爆發出山崩地裂一般的變化……


    李泰又看向坐在自己身邊這個眉清目秀、溫文爾雅的胞弟,不禁輕輕搖頭,說不準,正是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弟弟,會將整個帝國都拖進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


    而那個從來都令他尊敬崇拜的父皇,卻在自私與剛愎之中,丟失了最最重要的英明神武……


    陡然之間,李泰赫然發現自己似乎已經跟隨著房俊的腳步,走在了時間的前頭,越過所有人的目光看到了未來的模樣,震撼之餘,更多的卻是螳臂擋車一般的無能為力。


    相比於時局而言那微不足道的努力,會產生作用麽?


    ……


    到了傍晚的時候,房府內外鞭炮齊鳴,婚禮正式開始。


    迎親隊伍從城外盧家在京中購置的一處莊園接了新娘子,一路鑼鼓喧天的進了城門,回到崇仁坊,半個長安城的百姓不顧冬日的寒冷,熱熱鬧鬧的跑來看熱鬧。


    事實上,見多識廣的長安百姓其實對房家的婚禮沒有太多的好奇,他們更想看的還是範陽盧氏的送親隊伍。


    “五姓七宗”在這個年代的龐大威望可不是說說而已,他們在底層百姓的心目當中便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的存在,甚至於比皇族更加尊敬,畢竟天下承平未久,不少百姓還曾經曆了隋末的動蕩,王朝更迭天下易主,皇族換了一家又一家,可是“五姓七宗”卻始終屹立不倒,承載著漢儒的輝煌。


    故而誰家若是能夠娶一個五姓女,那簡直是無上之榮耀。


    等到迎親的隊伍回到房府,進了大門來到正堂之上,李二陛下心血來潮,將原本的主婚人孔穎達摁在座位上,他自己親自上陣……


    皇帝主婚,這的確是無比榮寵之事,此刻滿堂賓客都明白李二陛下這既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向房家施恩,而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態度——不論朝中怎麽爭,房家必須要堅挺,誰也不能動。


    而這更是對以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貴族們的一次警告。


    誰都能夠看得出此刻坐在堂上的長孫無忌,那一臉硬生生擠出來的尷尬之中滿是鬱悶的笑容……


    一套繁冗的程序走完,將新人送入洞房,才到了歡飲饗宴之時。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整個房府張燈結彩人影幢幢,滿座賓朋推杯換盞,美酒佳肴流水價一般搬上桌麵,喜氣洋洋,氣氛熱烈。


    如今房玄齡致仕,地位愈發超然,平素已經很少接見外客,今日大喜之日又有李二陛下、太子等等貴賓在座,自然更不可能迎來送往,房遺直又是個讀書人的迂腐性子,很是不耐煩交際應酬,於是所有的接待賓客任務便都落在了房俊身上。


    從一大早起來便在府門口迎接賓客,直至此刻饗宴歡飲,房俊一整日陪著笑臉來回招待,即便是平素體力充沛龍精虎猛,也難免兩腿發軟臉頰發酸,肚子裏更是餓得咕咕叫……


    直至戌時初刻,李二陛下與太子相繼回宮,賓客也散的差不多,房俊才能坐下來歇一歇,吃點東西。


    偏廳之內,一眾皇子、駙馬還在歡飲,房俊前來給大家敬了一杯,便坐在李治身邊的位置上狼吞虎咽的吃了個囫圇,長長的籲出口氣。


    豫章公主駙馬唐義識很是豔羨:“如今房家乃是一等一的門閥,二郎又是位高爵顯,這往來賓客猶如過江之鯽,整個長安城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今日都曾來府上賀喜,這迎來送往的不能失禮,二郎當真是幸苦了。”


    站了這麽一天,還得陪著笑,肯定辛苦。


    可是對於似莒國公府唐家這樣根基並不深厚、聖眷也不優隆的家族來說,卻是夢想著這般幸苦而不得,言語之中的羨慕藏也藏不住。


    房俊瞅了一眼唐義識,這話不好回答,承認否認都有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便看向李泰,將話題岔開:“殿下先前還說要將咱們這些連襟都喝翻在地,可是某數了數這酒桌上的人頭,好像一個也沒少,卻不知是何緣故?”


    眾位駙馬一聽,頓時不幹了。


    遂安公主駙馬竇逵瞪圓了眼睛,衝著李泰叫囂道:“殿下真真目中無人也!難道將天下英雄視若無物麽?來來來,今日某定要與你大戰三百回合,看看究竟是誰先喝翻在地!”


    他是司農卿竇靖的兒子,太穆皇後的同族孫輩,根正苗紅,麵對李泰絲毫沒有半分小心翼翼。


    柴令武也笑道:“殿下文采斐然,滿朝稱頌,吾等自愧不如。可若是說起喝酒,嘿嘿,在下倒還真想要領教領教。”


    李泰一聽,心裏頓時鬆了口氣,指著柴令武道:“上馬殺敵,吾不如你,酒桌稱雄,汝定是手下敗將!來來來,先幹了這杯!”


    當下舉杯與柴令武幹了。


    他知道房俊與柴令武素有齷蹉,兩人相互看不順眼,立場也多有不同,彼此之間的嫌隙早已非是輕易可以轉圜,唯恐柴令武一時間腦子發熱在這酒宴之上找茬,壞了房家喜慶氣氛,房俊必然不肯善罷甘休。


    這會兒見到柴令武順著房俊的節奏往下走,很顯然今日沒有鬧事的打算,才算是放下心來。


    房俊這邊便舉起酒杯,笑著對李治道:“某敬殿下一杯,今日殿下能夠前來,某與府中上下皆感榮幸,殿下定要開懷暢飲,不醉不歸才行!”


    李治嘴角一抽,心底發虛,下意識的就想要說點什麽將房俊給搪塞過去,畢竟這人千杯不醉,十個自己也喝不過……


    不過僅隻是眼睛剛剛轉動的功夫,便見到身邊李泰似笑非笑的看過來,心裏頓時一跳。


    不由得想起先前李泰對他說的話語,讓他不要遇事躲避,而是要迎難而上。


    對於李泰他是很信服的,也覺得那番話很有道理,若是自己遇事躲避隻想著迂回解決的習慣養成了,往後處事難免缺了幾分勇往直前的氣概,使得自己的威信有損。


    左右不過是喝酒而已,大不了一醉,還能給喝死了不成?


    想到這裏,心裏一狠牙根一咬,舉起酒杯,慷慨就義一般道:“本王今日舍命陪君子!”


    一仰頭,一杯酒喝幹。


    眾人轟然叫好。


    此間以李治年歲最小,平素在諸位兄長、姐夫們麵前又是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樣,難免氣勢不足,頗有幾分“孱弱不堪”的感覺。可是這會兒氣概十足的麵對房俊的挑釁,的確令人刮目相看。


    當一個處處受到愛護的小兄弟忽然之間展現出男兒氣概,這的確令人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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