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淡淡的瞅了諸遂良一眼,捋著胡須,默然不語。


    諸遂良心理素質照比那些浸淫朝堂多年的“老油子”自然是差了許多,平素跟李二陛下私底下談論書法、鑒賞書畫,李二陛下多是和風細雨笑容溫煦,眼下麵對李二陛下的天威,嚇得一身冷汗,大氣兒都不敢喘。


    以往陪侍在李二陛下身邊,他總能揣摩李二陛下之喜惡,言辭舉止無不投其所好,故而能夠得到李二陛下的歡心,成為皇帝身邊最受寵的詞臣,甚至由此使得李二陛下願意在仕途之上對他予以栽培。


    然而就在此刻,他看著李二陛下冷漠的眼神,卻發現根本無法揣摩其心思,更不知自己應當如何應對。


    所謂帝王心術,大抵便是令人難以捉摸,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李二陛下沉默之中釋放出的冷酷之意,就在大家都在琢磨李二陛下是否在這東征的關鍵時刻陣斬曾經的“勳臣第一”長孫無忌,忽而見到李二陛下展顏一笑,道:“褚司業之言有理,輔機啊,心懷仁德是好事,大唐更應當以仁德之心麵對世人,隻不過眼下這戰陣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貿然對敵人講究仁德之心,卻不知要以何去麵對百萬大塘虎賁?子曰:以直報直!敵人的刀砍向朕之虎賁,自然也要以鋼刀還會去!”


    長孫無忌冷汗涔涔:“陛下英明!是老臣糊塗了,敢情陛下恕罪。”


    他可不敢再說什麽“請罪”的話語了,今日李二陛下的狀態很是有些詭異,似乎殺氣很重,萬一順水推舟“成全”了自己,那可就大大不妙。


    若是在長安,顧忌方方麵麵,李二陛下自然不會對他猝下狠手。然而這是軍中,主帥言出法隨、一言九鼎,任何人之生死都操縱於手,誰若有違軍紀,轅門之外梟首示眾,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馬鞭抬了抬:“起來吧,軍前探討,自然暢所欲言,何罪之有呢?趙國公太過嚴謹了。”


    “多謝陛下。”


    長孫無忌趕緊起身,用袍袖不著痕跡的擦拭一下汗津津的額頭,一扭頭,正好見到程務挺向他望過來,還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末將隻是就事論事,趙國公大人大量,萬勿放在心上。”


    長孫無忌恨不能一刀宰了這個混賬,麵上卻溫和淡笑:“程將軍少年英雄,自是積極進取、一往無前,老夫當年亦是如此,隻不過世事蹉跎,年歲長了一些,見過了太多的浮沉起落,如今卻是愈發敬畏。”


    臉上帶著笑,話裏卻藏著刀。


    少年銳氣又如何?朝堂上的浮沉起落就是給你們這些人準備的,等待吃夠了苦頭、曆經了磨難,方知道敬畏……


    程務挺自然聽得懂,卻也不惱,笑道:“趙國公乃是長者,心胸寬闊、提攜後進,實乃吾輩之楷模。當年太子亦曾受教於趙國公,如今以仁慈之風倍受朝野稱頌,全是趙國公的功勞。”


    有些時候聽得懂,我就偏偏裝作聽不懂。


    不就是陰陽怪氣的說話麽?誰不會還是怎地……


    這話的確有些陰損,太子的確是仁慈寬恕,天下景仰,可長孫無忌渾身上下哪根骨頭能夠跟“寬厚”沾上邊兒?他的標簽可是“陰人”,專門會笑裏藏刀、背後陰人……


    太子幼年之時,長孫無忌亦曾教學東宮,隻不過後來不知為何漸漸與太子疏遠,先是支持魏王,後來又支持晉王,誓要將太子從儲位上拉下馬。一個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陰人”,卻教導出一個寬恕仁愛的太子,這的確是一個天大的諷刺,程務挺的話語簡直就是明確的在說:您老人家之所以與太子分道揚鑣,就是因為您的行事風格與太子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馳,因為太子的秉性是“仁恕”。


    這是在打長孫無忌的臉。


    然而這個時候,長孫無忌又能說什麽呢?兩人的地位相差太過懸殊,就算他能夠將程務挺摁在地上摩擦,誰又會說他長孫無忌能耐大麽?隻會笑話他以大欺小。


    “嗬嗬,程將軍少年英雄,前途無量。”


    長孫無忌冷笑一聲,再在一旁,再也不搭理刺蝟一般找茬的程務挺。


    心底不得不佩服房俊的馭人之術,那廝固然是個棒槌,但也正是那種不管不顧的性格,關鍵時刻對於親朋故舊、部屬麾下的維護非常到位,愈發使得人人都對他死心塌地。


    隻要是房俊的敵人或者對手,這些人都會不分場合的蹦出來打擊……


    程務挺嗬嗬一笑:“多謝趙國公誇讚,愧不敢當。”


    自然也不再多說。


    程名振在一旁,一手摁著腰刀,一手捋著胡子,看著自家兒子的目光毫不掩飾的欣慰。


    男人就該這樣,立場鮮明、不畏強權,隻要找準了自己的路,那就要無所顧忌的走下去,腦門兒上清清楚楚的刻上門庭派係,這樣才能夠在己方派係之內得到重用。


    唯唯諾諾、權衡利弊之輩,誰會將你倚為心腹、引以臂助?


    總之一句話,男人就得橫!


    無論戰場上麵對敵人亦或是朝堂上麵對對手,就得展現出那種不畏強權的霸氣,橫行無忌、旗幟鮮明!


    李二陛下顯然也很是看好程務挺,笑嗬嗬的看了他一眼,讚許道:“這小子不錯!”


    程名振更是大喜,連忙拉著程務挺一起躬身施禮:“多謝陛下讚譽!”


    “嗚嗚嗚——”


    低沉的號角聲在河對岸響起,眾人抬頭看去,隻見到無數唐軍正潮水一般攻向夜晚中依舊熊熊燃燒的建安城。


    火炬一般的建安城,猶如潮水拍打之下的一座孤島,隨時隨地都會遭遇沒頂之災。


    顯然,總攻已經開始。


    李二陛下頗為意外,麵色陰沉下來:“這才多長時間,就開始總攻了?”


    大軍攻城之時,死傷是最為慘重的時候,若是敵人反抗頑強,傷亡隻會更大。所以一般來說,隻有在敵城的某一處攻上了城牆,這才會發動總攻,以此會突破口,進而攻陷城牆,殺入內城,展開巷戰。


    然而這才過了多久?


    建安城內數萬守軍,就算因為火彈之威燒死一些,城牆上的守衛力量也不會減少多少,貿然攻城,必然導致傷亡增大。


    唐軍自然不怕傷亡,絕對的人數優勢就算一換一,也足以將高句麗所有軍隊都給兌光,但是這種魯莽的減員是李二陛下絕對不允許的。


    每一個兵卒都是大唐子弟,固然為了勝利必須作出犧牲,卻也不能這般輕率的陣亡在敵城之下。


    視子民如草芥,那他與楊廣又有何異?


    諸遂良趕緊道:“微臣這就去將英國公叫過來詢問!”


    言罷,快步向著河岸走去。


    李二陛下作為主帥禦駕親征,卻不必事事親力親為,既然身邊有李績這樣的當世名將,故而他隻是負責戰略之製定,具體的操作指揮自然有李績代勞。這會兒李績已經去到河岸指揮攻城。


    片刻之後,李績隨著諸遂良返回,來到李二陛下麵前道:“陛下明鑒,非是微臣魯莽,隻因建安城頭的守軍數量稀少、士氣低迷,已經有多處城頭被我軍攀上,所以微臣下達了總攻之命令,一舉攻入城中,奠定勝局。”


    李二陛下奇道:“城中數萬守軍,怎會無人守城?”


    李績道:“微臣亦不知城中狀況,不過斥候已經隨大軍殺入城中,稍後便會有城內詳細情況傳回。”


    李二陛下嗯了一聲,仰首遠眺,便見到火炬一般燃燒著的建安城,無數唐軍已經憑借雲梯攀上城頭,潮水一般占滿了城頭。旋即,唐軍翻牆而入,殺退城門處的敵軍,將厚重的城門從內打開,外麵密密麻麻的唐軍蜂擁而入,殺入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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