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細雨綿綿,青山翠嶺被雨水洗滌得愈發鮮豔明媚,河道中水流潺潺,縱橫的阡陌之間青苗茁壯,雞犬相聞。


    自從春耕之後,每過幾日便會降下一場小雨,土地被浸潤得肥沃,風調雨順又預示著一個好年景。


    傍晚時分,炊煙嫋嫋。


    東宮之中卻是一片寧肅,氣氛有些低沉。


    麗正殿,太子李承乾坐在首位,蕭瑀、岑文本、馬周、李道宗、房俊等人坐在下首。


    李承乾將手裏的戰報遞給身邊的內侍,命其交給諸位大臣傳閱,然後命人奉上香茗。


    戰報之上,是內附的吐穀渾近期頻繁調兵、蠢蠢欲動的消息。


    待到眾人傳閱完畢,李承乾道:“諸位有何看法?”


    李道宗沉吟道:“吐穀渾內附多年,雖然依舊安置於其故地,但這些年來一直安分守己,更承擔其為帝國豢養馬匹的任務,此次忽然趁著陛下東征之際搞出一些動作,或許有其餘勢力參與其中導致。”


    從古至今,吐穀渾始終活躍於青海一帶,時而興起時而衰落,卻一直作為西北地區一個強勢的政權而存在。


    “吐穀渾”本是人名,是鮮卑慕容氏單於慕容涉歸之庶長子,慕容涉歸分給慕容吐穀渾一千七百餘戶管理。慕容涉歸死後,其嫡子慕容廆繼為單於,與慕容吐穀渾不和,吐穀渾遂率所部西遷隴上。


    吐穀渾死,長子吐延繼位,吐延之子葉延在位之時,以其父之名字作為姓氏和國號。大業五年,隋軍大敗吐穀渾,將其領地劃歸隋朝版圖。大唐立國,吐穀渾首領伏允屢犯唐朝邊境,攻擊唐朝蘭州、廓州等地,又拘留唐使趙德楷。


    貞觀初年,李二陛下派遣特使到吐穀渾商討此事,又傳召吐穀渾使者,親自同他們進行商討。


    伏允仍然沒有讓步。


    貞觀八年秋天,在契苾、黨項部落的協助下,李二陛下派遣左驍衛大將軍段誌玄為西海道行軍總管、左驍衛將軍樊興為赤水道行軍總管,率領唐軍討伐伏允。段誌玄取得小的成功後,吐穀渾軍隊開始躲避唐軍,拒絕與唐軍作戰。但唐軍撤退後,吐穀渾再攻涼州。


    邊陲蠻族屢犯大唐豈可容忍?壯誌雄心的李二陛下決心大舉攻擊吐穀渾。


    貞觀九年,以特進李靖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兵部尚書侯君集為積石道、刑部尚書任城王李道宗為鄯善道、涼州都督李大亮為且末道、岷州都督李道彥為赤水道、利州刺史高甑生為鹽澤道行軍總管,輔以突厥和契苾部隊,大舉討伐吐穀渾。


    一舉將其擊潰。


    吐穀渾王伏允敗走後,其子兒子伏順率吐穀渾各部投降於唐軍,伏允自縊而死,吐穀渾歸附於唐朝。伏順被封為可汗、西平郡王,吐穀渾成為大唐內附屬國。


    吐穀渾之地理位置對於大唐掌控西域極其重要,若是任由其叛亂,則前往西域的道路將會被截斷十之七八,一旦西域發生變故,關中無法及時支援。


    當年李道宗曾經參與吐穀渾之戰,對於其內部形勢非常了解,所以此刻李承乾很是看重他的意見。


    聞言,李承乾蹙眉道:“是突厥人,還是吐蕃人?”


    李道宗道:“東突厥覆滅之後,殘部向西一路撤退,遁入西域大漠之中,一直未曾放棄重返故地的努力,期間更是無數次想要策反吐穀渾,吐穀渾王伏順卻置之不理。若是依附突厥人,怕是早就已經依附,何必等到今日?依微臣看來,還是吐蕃人更有可能。”


    李承乾頷首。


    蕭瑀也說道:“的確如此。吐蕃人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借助地勢之利侵占西域以及大唐邊境州府,隻不過因為青稞酒之故,使其國內各部紛亂不休、難以統一行動,更因大量釀製青稞酒導致糧食匱乏,所以一直有心無力。眼下陛下禦駕親征,關中兵力空虛,吐蕃人趁機攪風攪雨,許諾給伏順一些好處,支持其反叛,很有可能。”


    說到這裏,李承乾便對房俊道:“一個青稞酒,不僅拖住了吐蕃向外擴張的腳步,更大大損耗了其國力,甚至使得其各部族之間關係緊張、缺乏信任,此皆越國公之功勞也。否則以鬆讚幹布之野心,必將鞭指大唐,掀起戰亂,帝國難以全力攻略高句麗。”


    這算是在公開場合,正是承認房俊對於吐蕃戰略之功績。


    隻此一項,便為大唐爭取了西南邊境十餘年之安寧,可謂功在當代,名垂青史。


    房俊謙遜道:“吐蕃之蟄伏,乃是因為大唐強盛,陛下英明神武,微臣豈敢貪天之功?不過微臣也認同江夏郡王之言,吐蕃目前固然缺乏足夠的國力與大唐正麵開戰,但是一直覬覦大唐之土地,賊心不死,挑撥吐穀渾反叛,由此切斷大唐與西域之聯係,為吐蕃並吞西域打下基礎,實在是順理成章。”


    曆史上,吐蕃便一直對西域垂涎三尺,並且最終在大唐爆發“安史之亂”,國力衰弱、政局動蕩之時,吐蕃借機控製了隴右十八州和安西四鎮,甚至一度攻陷唐朝都城長安。


    唐朝盛極而衰,直至滅亡,“安史之亂”固然是一個關鍵的節點,但是吐蕃趁亂出兵,卻也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


    所謂“一山難容二虎”,即便吐蕃眼下的國力遠遠無法同曆史同期相比,但鬆讚幹布野心勃勃,絕不會坐視大唐繼續強盛擴張。挑撥吐穀渾反叛,趁著大唐舉國東征之際在隴西之地翻江倒海,拖延大唐之腳步,這非常符合吐蕃之利益。


    李承乾頭痛道:“若吐穀渾當真反叛,該當如何是好?”


    如今關中兵力空虛,唯二的兩個成建製軍隊,便是左右屯衛,卻又肩負著宿衛玄武門的重任,不能輕易調動。其餘諸兵衛隻剩下少量兵卒看守各自的駐地,就算抽調兵員組成軍隊開赴隴西,又是否能夠抵擋得住吐穀渾的軍隊?


    要知道,當年吐穀渾王伏允與大唐為敵,大唐為了將其消滅,李二陛下幾乎派出當時全國最精銳的部隊,卻也隻能堪堪將其擊敗,沒有餘力將之徹底降伏,隻能任由伏允自殺,餘部內附大唐。


    十幾年來,吐穀渾名義上內附於大唐,實則所有內務皆由自決,大唐朝廷根本無法插手其中。


    吐穀渾騎兵之強悍,即便是大唐最精銳的軍隊亦感到甚為棘手,更何況眼下兵力空虛,能夠稱得上“強兵”的,也就唯有右屯衛這一支軍隊。


    岑文本道:“一動不如一靜,眼下既然吐穀渾尚未騎兵反叛,不若派遣使者前往安撫,許以好處,將其穩住。縱然吐穀渾王伏順有自立之心,也必然忌憚大唐之國力,隻要他猶豫,便可拖延時間。同時向陛下行文告急,請陛下決斷。”


    此言一出,殿中諸人都沉默下來。


    李二陛下禦駕親征,此刻身在遼東,由太子坐鎮長安監國,自然行使郡望之權力,擁有全權處斷吐穀渾之事的權力。


    而岑文本卻說要向陛下“行文告急,懇請聖斷”,這並非是質疑太子之權力,而是想要將責任交給李二陛下。


    什麽責任呢?


    自然是穩坐長安,任憑吐穀渾如何變故卻不予應對,即便由此使得隴右淪陷、西域隔斷。


    這等責任,隻有李二陛下負擔得起,換了誰也不行……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將茶杯捧在手裏,澀聲道:“局勢當真如此崩壞?”


    他是太子,而且剛剛擁有了監國之權,尚未能夠趁機一展胸中抱負,便遭受這等當頭一棒,一時之間如何能夠接受得了?


    心中的鬱悶之情,簡直無以言表。


    尤其是父皇前腳禦駕親征,吐穀渾後腳就要反叛,這更是將他身為太子的威嚴踩在地上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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