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漢雖非長孫家嫡支,但作為下一代中頗為優秀的子弟,受到家族的重點培養,所以一直以來自視甚高。


    即便是麵對阿拉伯人的王子,他也不怵半分,未曾墜了銳氣。


    然而碎葉城一戰,他被薛仁貴玩弄於股掌之間,不僅差一點喪生在那場大水之中,更使得他平素積攢之聲望、信心,盡皆破碎。


    狼狽逃回交河城之後,固然身為家族在西域話事人的長孫明並未多言,卻依舊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恥辱。


    然而此刻,阿史那賀魯卻將他的恥辱狠狠挑開,再撒了一把鹽……


    阿史那賀魯看了看麵紅耳赤目露怨毒卻始終不敢反駁的長孫漢一眼,搖搖頭,對長孫明道:“此子心性不佳,能力不顯,可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吾不知長孫家是否後繼無人,亦不想幹涉長孫家的用人之道,不過如今之事幹係重大,由不得半點閃失,閣下還是應當心中有數,莫因為某些人的無能,壞了大家的大事。”


    長孫漢羞憤欲絕。


    侯莫陳燧在一旁緩緩的呷著茶水,不插言,隻是笑嗬嗬的看熱鬧。侯莫陳家素來以長孫家馬首是瞻,不過那已經是多年的老黃曆了,誰還沒有翻身做主的理想?隻不過此次行動雖然幾乎是整個關隴門閥挑起,但最終的話事人卻依舊是威勢不在、江河日下的長孫家,這難免令人新遊不服。


    嘴上自是不敢說出來,可是心裏有所抵觸亦是難免。


    不過他自然不會這個時候拆長孫家的台,畢竟此次謀算意味著所有關隴門閥的利益,非是侯莫陳家可以抗衡……


    長孫明卻麵色不變,頜下三綹長髯無風自飄,被他用手攏住,淡然道:“長孫家的事,毋須將軍置喙。若是將軍認為此事尚可進行,咱們便進一步商議,若是將軍覺得長孫家沒有能力統籌布局,那麽此事便就此作罷,酒宴之後,在下親自送將軍出城,往後餘生,怕是後會無期。”


    阿史那賀魯先是楞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長孫明居然如此強勢,旋即哈哈一笑,頷首道:“吾隻是提醒一聲,閣下心中有數即可。那麽接下來,咱們接著商談如何?”


    長孫明道:“這是自然。”


    繼而,雙方就詳細的布局計劃交換意見,查缺補漏、逐步完善,接著又對戰後之利益分配進行了討價還價,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大略做出一個完整的框架。


    阿史那賀魯謝絕了長孫明宴請之意,在城門徹底關閉之前,由侯莫陳燧親自派人護送出城。


    *****


    數日之後,交河城北,葡萄溝。


    此處位於山丘之陽,地勢低矮,常年雨水充沛、光照充足,乃是交河城附近最負盛名的葡萄之鄉,所栽植之葡萄不僅產量高,而且品質好,遠近馳名。


    山丘遮擋住北風,大雪雖然飄飄揚揚,天氣卻並不如何冷冽,山坳之中一處葡萄園地頭的雨亭之中,燃了一個炭盆,雨亭周圍以粗麻幔帳圍起,擋住寒風,炭盆上熱著一壺西域獨有的三勒漿,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酒香四溢。


    兩人相對而坐,推杯換盞,氣氛融洽,好似老友重逢。


    雨亭之外,山路之旁,一方四五十頂盔貫甲,兜鍪上的紅纓隨風飛舞,另一方亦是四五十貂帽皮裘,體形剽悍。雙方對峙而立,雖然風急雪舞,相顧無言,卻劍拔弩張、殺氣騰騰!


    亭內亭外,迥然有異。


    ……


    房俊親手執壺位回紇可汗吐迷度斟滿酒杯,瞥了外頭一眼,笑道:“若非外頭這些兒郎相顧如仇寇,吾差點以為與可汗乃是多年未見之知己老友,暢敘心意,相得益彰。”


    吐迷度年逾五旬,卻生的膀大腰圓、體魄雄健,比房俊更是足足高了一個頭,即便是坐在那裏也氣勢盡顯,頗有幾分王者之風。


    聞言也往外邊看了一眼,黝黑方正的臉膛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握著酒杯道:“胡漢有別,仇隙深厚,又豈能有真正之知己好友?今日雖然與越國公於此相會,然則此地別離之後是敵是友,尚未可知。說不得異日相逢,便是兵戎相見之日。”


    回紇固然被突厥奴役驅策,卻始終未曾喪失其驕傲。


    房俊微笑頷首,舉杯道:“人生匆匆,宛如白駒過隙,不過彈指刹那。能夠於人生之中某一刻對坐飲酒、暢抒胸臆,便已然是一樁不可多得之緣分。吾不信佛陀之言,卻信這時間緣分不易,假若異日當真沙場對陣,吾依舊顧念舊情,給可汗尋一個山明水秀之地安葬,必不讓可汗埋骨荒野,屍身遭受鳥啄蟲噬之苦。”


    吐迷度:“……”


    我特娘的是不是得謝謝你?


    他喝了口酒,意識到口舌之上自己絕非眼前這個看上去老實寬厚之大唐勳貴的對手,趕緊回歸正題:“截殺阿史那賀魯,本汗尚可勉力為之,畢竟回紇心向大唐,願意獻出投誠之意。然則越國公提及此戰之後尚要與你合兵一處前往弓月城對戰阿拉伯人,請恕本汗無能為力。回紇人丁稀少、血脈稀薄,連番大戰之下必定傷筋動骨,非二十年不能恢複,本汗深受族人之愛戴,焉能將族人帶上征伐不休之道路,流進鮮血,隻為了襄助大唐抵禦外辱、收複西域?萬萬不能。”


    房俊對於他這一番話不以為然,笑眯眯的心裏飛快轉動。


    回紇人雖然不似突厥人那般有著狂熱的戰爭情節,一日不打仗都難受,可也絕對算不上安分守己的良民。這些年被強勢崛起之突厥所裹挾,每年征戰無數,的確死了不少人,勢力受到很大損傷。但是以往回紇自由自在的年月裏,也沒說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打打殺殺乃是常態……


    所以吐迷度說了這麽多,嘮嘮叨叨各種訴苦,強調理由,其宗旨無外乎是沒有說出口的那一句潛台詞——得加錢……


    隻要有所需求就好,大唐從來不差錢。


    當初為了坐穩皇位、穩定局勢,護佑關中不受兵災之苦,李二陛下能夠忍氣吞聲於頡利可汗簽署渭水之盟,任憑頡利可汗搬空關中之府庫,大肆擄掠之後揚長而去。


    如今為了西域之安定,花些錢、舍一些好處,又有什麽不可以?


    略作斟酌,房俊遲疑道:“隻可惜眼下身在西域,不能與長安互通消息,本帥不敢擅自答允一些條件,否則豈會眼看著回紇兄弟在這暴雪嚴寒之中艱苦度日?”


    談判的訣竅就是固然自己已經到了心理價位,卻不能急於一錘定音,否則對方很可能趁機漲價……


    吐迷度卻搖搖頭,斷然道:“旁人之言,本汗自然不會盡信,可越國公乃是當世豪傑,一言九鼎,毋須通報長安,隻要越國公應允,本汗便即刻盡起族中精銳,配合越國公打這一仗!縱然最後長安不準越國公所允諾之事,本汗也認了!”


    房俊:“……”


    咱們這是在談判啊,自然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你這忽然之間搞出情懷來了,這還怎麽談?


    不按常理出牌啊……


    沉吟了一會兒,房俊問道:“可汗之要求,不妨說出來,讓吾斟酌斟酌。”


    吐迷度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兩眼之中精芒暴長,熱烈激昂,一字字道:“事成之後,還請大唐準許回紇於疏勒國故地自建羈縻州,州內之領地所屬回紇,回紇之可汗接受大唐皇帝之冊封!”


    言罷,一雙眼睛灼灼的盯著房俊,期盼熱切。


    多少年了!


    作為曾經的鐵勒諸部之一支,回紇始終屈從於強權之下,從未有過真正屬於自己的領地!如今鐵勒諸部逐漸凋零,剩下的部族也僅有突厥依舊保持著強大之武力,使得回紇一直受其奴役欺淩。


    如今,若是回紇在自己的手上擺脫突厥人的奴役壓迫,能夠真正意義上建國,有著屬於自己的領土,那麽他吐迷度將會是回紇人曆史上最為偉大的可汗!


    沒有之一!


    他甘冒奇險願意配合大唐反抗突厥,全然不顧一旦失敗所帶來的反噬,為的不就是這樣一樁前無古人之赫赫功勳?一旦達成,回紇人的子子孫孫千秋萬代,都將傳頌他的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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