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未看前邊的口供筆錄,直接翻開判決,細細觀看,而後沉吟未語。


    杖三十,罰金三百,剝奪所有勳爵……


    三十杖打不死人,卻也能夠半年之內下不去床榻,甚至落下終身殘疾;三百金是一筆巨款;而的剝奪所有勳爵更是較為嚴厲之懲罰,身為世家子弟,卻無勳爵傍身,就意味著即便能夠入仕亦要從最低級的官吏、武官做起,憑白多打熬十餘年資曆。


    若是放在平素,這樣的懲罰不可謂不重,畢竟所謂的“擄掠綁架”未遂。但是對於此案來說,卻顯得太輕,尤其是在李承乾一再表態要予以嚴懲,給房家一個交待的前提之下。


    在他看來最起碼也得流放邊軍,沒有個三年五載休想將長孫溫放回長安……


    馬周察言觀色,低聲道:“殿下,長孫溫之所作所為的確可惡,便是將其流放亦不為過。然而其行為到底隻是未遂,並未對武娘子造成任何損傷,故而不宜重判。尤為重要的是,長孫溫之行為不太附和常理,說不得是有人背後推動,若這般將其貶斥出京,或許從此之後再也無法得知此事之真相。”


    李承乾先是一愣,抬頭看向馬周,四目相對,見到馬周麵色凝重微微頷首,他便嗟歎一聲。


    原本他就詫異於長孫溫為何敢這般膽大包天,劫持武媚娘以脅迫房俊,這是何等蠢貨才能做出來的事情?


    且不說國家大事不可能因為一個侍妾之死活而左右,單隻是房俊的睚眥必報的脾氣,今日劫掠了他的妾室,異日必然十倍百倍的討還回來。以房俊今時今日之威望、權力、地位,存了心的報複,長孫溫還想不想活了?


    得到馬周的暗示,他終於明白問題出在哪裏。


    長孫家禍起蕭牆,不知是長孫溫亦或是旁人指使他以這等行為將此事鬧大,徹底斷絕了長孫家意欲將西域之事壓製下去的奢望。


    而西域之事壓不下去,首當其衝背負罪責的便是目前長孫家的“長子嫡孫”長孫淹。隻要長孫淹遭受責罰,即便能夠僥幸活命,也斷無可能再有接任家主之資格。


    原本長孫溫乃是長孫家第五子,一旦長孫淹繼任家主之資格斷絕,收益最大的便是長孫溫。不過長孫溫既非長孫無忌嫡子,又素來不受寵愛,且無勇無謀,以長孫無忌之心性,斷然不會將家主之位交給他。


    老六長孫澹早就死了,順位之下,最有可能獲得家主之位的便是老七長孫淨……


    這一幕,如自己所處之環境何其相似?


    整日裏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稍有不慎便會被自己的兄弟來一記背刺,從位置上拱下來,不得好死……


    恍惚之間,李承乾甚至對長孫淹有了幾分同情。


    不過轉瞬之後,他便頷首道:“如此,甚好。”


    若是將長孫溫貶斥出京,短時間內難以接觸長孫家的核心,其所作所為便不為旁人所知,長孫淨自可順理成章的成為家主之位的首選,長孫無忌亦會予以認可。


    可將長孫溫留在長安,便始終會是一個潛在之隱患,一旦他做下的事情泄露出去,必然招致長孫無忌之怒火,長孫淨又豈有可能繼任家主?


    留下長孫溫,就等於在長孫家核心之內留下一枚震天雷,即便始終不會引爆,卻也終究是一個威懾,使得長孫家難以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內耗便足以使得長孫家焦頭爛額。


    都說馬周公正秉直、清廉自守,可是這玩弄起陰謀詭計,卻是相比那些老油子亦是不遑多讓……


    想了想,李承乾又道:“不過如此處罰,到底輕了一些,怕是起不到震懾之作用。不妨在此之外,責令長孫淹、長孫溫二人前往房府負荊請罪,也算是給房家一個交待。”


    犯錯受罰,理所應當,可是這般讓長孫家向房家低頭認錯,那可就大大折損了長孫家的顏麵。


    但是長孫家與皇室有姻親血緣,長孫淹、長孫溫等兄弟與高陽公主也算是姑舅親,兄長犯了錯去給妹妹賠禮道歉,卻也說得通……


    期間之火候拿捏,剛剛好。


    馬周欽佩道:“殿下這般處置,實在是再妥當不過,微臣欽佩。”


    李承乾擺手,請馬周入座,讓侍女奉上香茗,又叮囑道:“長孫溫留在長安利大於弊,但是他身邊那些仆從家兵卻是罪責難逃,將其人等連同家眷一起流放瀚海,充實北軍、戍守北庭,其子孫後代,永世不得朝廷之錄用。”


    這也算是殺雞儆猴了,響當當的給於長孫家一個警告——再敢恣意妄為,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別以為老子這個太子是個好脾氣的,就可以任意揉捏……


    馬周頷首,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之後略加斟酌,問道:“殿下意欲如何處置長孫淹?”


    李承乾麵色一沉,怒哼一聲,道:“此獠膽大妄為,目無國法,居然敢做出勾結待敵陷害袍澤之事,孤恨不能將其千刀萬剮!若是不將其處以極刑,何以正國法,何以匡社稷,何以對右屯衛上上下下數萬將士交待?”


    他對於長孫陽當真是恨極。


    雖然並無確鑿之證據指認長孫淹所犯下之罪行,可是長孫無忌身在遼東,其自長孫濬死後便由其掌管長孫家、統禦關隴門閥,若無他之首肯,關隴門閥焉敢勾結突厥人?


    尤為重要的是,大食人正在與大唐開戰,關隴門閥卻能使得一支大食人之精銳騎兵潛行數百裏進入西域腹心之地,協助關隴門閥伏擊大唐的勁旅,這其中到底有著什麽樣的關聯?


    細思極恐。


    馬周沉吟著,緩緩道:“微臣自然能夠體會殿下之心情,隻是此刻外敵入寇、關中空虛,長安更是潛流洶湧、政局跌宕,殿下還是應當以大局為重,暫且不宜對長孫家之懲罰太過苛刻。否則一旦長孫家不肯坐以待斃,其餘關隴門閥又感覺唇亡齒寒,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會鬧出什麽事情來。萬一局勢失控,對殿下極為不利。”


    作為太子一黨的中堅,對於太子於此次西域之事中表現出來的強硬態度甚為滿意,身為帝國儲君,自當有此等剛烈之性情。然而若是讓他親眼看著太子當真赤膊與關隴門閥對陣,最終導致朝局跌宕天下板蕩,從而使得儲君之位不穩,卻是極為不願的。


    “殿下,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最最要緊之事,便是維持朝局之穩定,順順利利的等到陛下東征歸來。您當明白,唯有您的儲位坐得穩,日後才有一展抱負之時,徒逞一時之快意,卻斷送儲位之根基,使得陛下對您失望,實在是智者所不為。”


    這番話語已然是肺腑之言,而且亦是實事求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穩穩當當的將儲位保住,將來順利登基,這才是最重要的。


    到那個時候如何處置長孫家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何必如今以硬碰硬,碰一個皮破血流,落一個玉石俱焚之下場。


    李承乾卻不以為然:“越國公為國征戰、視死如歸,卻有賊人於暗地裏施以背刺,孤如何能忍?若是孤今日忍下,固然相互妥協、天下太平,可朝野上下如何看孤之為人?孤又如何能夠心安,將來如何麵對越國公,如何麵對那些為國戍邊之將士?此事不必再提,孤定然要關隴門閥付出代價!”


    馬周又試探著問道:“不知殿下口中之代價……是能夠有所保留,隻誅首惡、不問脅從,亦或是一查到底、一一追究?殿下,微臣不敢駁斥您的想法,隻是若是前者也就罷了,狠狠打擊關隴門閥之氣焰,使之成為天下人口誅筆伐之國賊即可;可若是後者,您就得麵對隨時有可能爆發之兵變……畢竟眼下關中各地駐軍甚至長安城各處城門之守兵,除去右屯衛效忠殿下之外,就連您的東宮六率都與關隴有著千絲萬縷之聯係,不得不防啊。”


    若太子意欲追究到底、予以嚴懲,關隴門閥豈肯坐以待斃?


    一場席卷整個關中的變局或許就將發生,甚至輻射至整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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