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雷自天際傳來,烏雲翻湧,星月無光,細細縷縷的雨點便沙沙落下。


    大雲寺山腳下的大營之中,高侃頂盔摜甲、大馬金刀的坐在帳內,聽取斥候匯報。


    “左武衛、右侯衛兩支軍隊沿著灞水兩岸齊頭並進,雙方都想要先一步抵達終南山,故而行軍迅捷、全力前進,距此隻有一個時辰的路程。”


    聽著匯報,高侃抬起頭,將目光投注到牆壁上懸掛的輿圖上,仔仔細細產看一番自灞橋至此地的地形,心中估摸著兩支軍隊的行進態勢,沉吟不語。


    程咬金何以在太子明確保住關隴門閥的情況下已然傾巢而來、殺氣騰騰?


    尉遲恭為何膽敢脫離大軍序列,自灞橋一路向南奔襲?


    他現在對這兩個問題沒有收到絲毫消息,雖然心頭有所揣測,卻也不敢斷定,萬一事實與自己的猜測有所偏差,影響甚大。


    想了想,他問道:“這兩支部隊可有輕騎兵前出?”


    左武衛也好,右侯衛也罷,皆是唐軍序列之中建製完整的十六衛之一,兵強馬壯,各兵種完備。這樣的軍隊人數達三四萬之間,步卒與輜重會嚴重拖緩行軍速度,再是如何急行軍,速度也有限。所以一般情況下,軍中騎兵會預先前出,或是襲擾敵軍士氣、或是劫掠對方糧道,為大軍主力抵達之後的決戰做好準備。


    斥候搖頭道:“沒有發現這等情況,兩軍的騎兵皆在陣中,與步卒一同行進。”


    高侃頷首,這也印證了他的猜測。


    若兩軍輕騎盡出,會將灞水東西兩岸的狹長區域之內控製起來,不利於各方斥候打探情報,由此可見,無論程咬金亦或是尉遲恭都不是死心塌地想要大戰一場,而是在看似全力的行軍之中,故意留有將消息外泄的餘地,以此使得各方都有反應的時間,來阻止這場有可能到來的大戰。


    顯然,這兩人如此急行軍直撲終南山,皆是不得已而為之,不敢或者不能違背各自身後山東、關隴兩大門閥的命令……


    既然如此,那就好辦了,大不了自己給雙方一個台階,大家一起好下台。


    “傳令下去,全軍列陣,堵住山口,不準一兵一卒越過咱們的營地攻到山上!”


    “喏!”


    “將此間消息速速通稟大帥,請求指示下一步行動。”


    “喏!”


    一條條軍令下達,整個大營瞬間沸騰起來,無數兵卒自營帳之內衝出,緊握兵刃,在各自隊正、旅帥的指揮之下迅速聚集,與營地之內結陣,萬餘兵卒殺氣騰騰的矗立於小雨之中,陣列儼然、有若磐石。


    高侃站起身負手於輿圖之前,有親兵自帳外入內:“啟稟將軍,郢國公求見。”


    “郢國公?”


    高侃濃眉一挑,這是害怕了啊……


    “請他入內相見。”


    “喏!”


    親兵退出,高侃回到書案之後,須臾,宇文士及快步入內。


    高侃起身抱拳,朗聲道:“末將見過郢國公,甲胄在身,未能全禮,恕罪恕罪。”


    宇文士及笑容溫潤,抱拳回禮:“高將軍威震玄武門,乃吾大唐軍中新一代之戰將,如今更是為了太子殿下披荊斬棘、領軍在外,老朽前來打擾已是不該,何談恕罪?不敢不敢。”


    高侃亦是笑容憨厚,客氣道:“國公請坐。”


    這位關隴門閥的二號人物一見麵便將姿態擺得這麽低,看來的確是驚慌失措亂了方寸……


    兩人分別落座,高侃欲命人奉上香茗,卻遭宇文士及婉拒:“時局緊迫,些許禮節毋須在意,免了吧。”


    高侃從善如流,將親兵斥退,帳內隻剩下他們兩人,這才問道:“郢國公深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時間緊迫,宇文士及也不繞彎子,直言道:“如今吾等退守大雲寺,正與太子殿下商議和談之事,暫時未有定論。然朝中局勢動蕩,自有一些人狼子野心,意欲剪除太子羽翼、脅迫朝政,故而欲對吾等關隴勳貴不利,還望將軍以大局為重,能夠阻擋逆賊,匡扶朝政。”


    高侃一張臉便冷了下來,淡然道:“若說逆賊,末將隻知起兵反叛的關隴門閥,卻不知還有旁人。況且末將駐紮於此,非是為了保護汝等關隴勳貴,而是在等待大帥軍令,軍令一到,便即起兵殺上大雲寺,肅清叛逆、以正朝綱!念在郢國公非是主謀,不忍加害,還請速速離去。”


    大帥雖然下令追剿關隴殘餘,但從未有命令斬盡殺絕,顯然關隴殘餘的存在還是有些用處的,自然不會任由程咬金統統給殺了。不過右屯衛與關隴連番大戰,戰死不少兵卒,這份仇怨很可能沒法報仇了,總得狠狠的敲上一筆好處才行。


    宇文士及哪裏知道高侃到底得到的是什麽命令?


    雖然大抵猜測房俊是不會將關隴斬盡殺絕的,但兩軍打了那麽長時間,相互之間仇怨甚深,萬一底下的兵將壓不住火氣,故意放任程咬金率軍上山那可如何是好?


    哪怕隻有一絲可能,宇文士及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壓著心中焦躁,宇文士及笑道:“關隴與越國公素來不睦,這是事實,但正所謂冤家宜結不宜解,能夠得到一個幫手,總好過多一個仇人。眼下關隴固然危若累卵,動輒有傾覆之禍,但越國公也未必便如看上去那麽輕鬆自在……如今太子抵定大局,關隴撤出朝堂乃是必然,但諾大的朝堂中樞總要有人去運轉,山東、江南兩地的門閥大局入朝已經勢不可擋。此等情況之下,手握兵權、戰功赫赫的越國公自然會遭人妒嫉,被山東、江南兩地門閥所排斥在所難免。高將軍千萬不要小看這兩地門閥,入唐以來正因為被關隴死死的壓著,他們才偃旗息鼓、休養生息,可一旦進入朝堂,排斥異己、攫取權力簡直有如洪水猛獸一般,到時候越國公勢單力孤,連太子都有可能被架空,豈非滿朝皆敵、鬱鬱而不得誌?”


    身為關隴門閥的二號人物,長期以來一直以對外聯絡之身份存在,自是思維清洗、口齒伶俐,一下子便抓住房俊的命門。


    房俊所倚仗的除去軍功之外,便隻剩下太子的信重,若是有朝一日連太子都被架空,房俊又能有什麽好下場?投閑置散、鬱鬱不得誌都是好的,搞不好便會被栽贓陷害,慘淡收場。


    高侃默然。


    他自是清楚眼下朝局之關竅所在,而太子寧願放著反叛的罪名也不予追究關隴,反而要將其收入麾下,也正是這個原因。


    山東、江南兩地門閥被壓製得太久了,這份遠離朝堂的怨氣有多麽重,將來重返朝堂的欲望就會有多麽猛!


    喻為“洪水猛獸”,毫不為過。


    他覺得自己不是個笨蛋,但是麵對宇文士及此等才智高絕、舌綻蓮花之士,卻難免有些忐忑,唯恐一時不慎便落入對方陷井,幹脆不去聽宇文士及剖析局勢、痛陳利弊,直截了當道:“郢國公意欲何為,又肯付出何等代價?”


    我可以幫你當著程咬金,可你能我什麽好處呢?


    饒是宇文士及見多識廣,但麵對這種直來直去的談判方式,依舊感到十分不適……


    穩了一下心神,倒是覺得彼此開誠布公更好,彼此條件開出來,談得攏自然皆大歡喜,若是談不攏……我這邊再加碼便是。


    總歸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是一定要談妥的……


    但他不能一上來便露出底線,反問道:“老朽希望高將軍能夠擋住程咬金,保護大雲寺之平安,直至與太子之間的談判出現結果之後。不知高將軍想要什麽樣的好處?”


    高侃也不傻,搖頭道:“既然是關隴勳貴有所求,自然是你們先開出條件,末將再看看是否合適。”


    宇文士及道:“所謂漫天要價、就地換錢,總得高將軍開出加碼,老朽思量之後再給於答複吧?”


    高侃腦袋有點大,這老東西太狡猾了……


    就不該跟他繞彎子,幹脆道:“末將奉命駐守此地,沒工夫跟郢國公磨嘴皮子,要麽您給個價錢,要麽末將恭送您離營。”


    宇文士及也無奈,麵對此等“直男”,什麽談判技巧也是枉然……


    也別藏著掖著了,這高侃看似粗豪,實則粗中有細,大抵是不會跟著自己的套路來的,而且右屯衛從上到下皆是驕兵悍將,萬一心中有所抵觸,哪句話聽了不爽犯了倔脾氣,那可就麻煩了。


    直言道:“趙國公之意,兩家以往之恩怨一筆勾銷,凡長安兵諫之中陣亡的右屯衛兵將皆會奉上一份撫恤,聊表歉意。此外,趙國公願意將嫡女嫁於越國公,以締結秦晉之好。”


    高侃瞪大眼睛,差點以為自己出現幻聽。


    長孫無忌將嫡女嫁給大帥?!


    這可是下了血本了,大帥尚高陽公主,正妻地位無可撼動,長孫家的閨女嫁過來就隻能做妾……長孫家那是何等門閥?關隴第一家,大唐第一功勳府邸,更是文德皇後的娘家!即便如今陷入絕地、再不複往昔之榮光,可畢竟名份擺在那裏,依舊是天下一等一的門閥!


    這樣一個人家的嫡女給大帥做妾,對於大帥的聲望將會是無與倫比的提升,畢竟這是最講究閥閱的年代!


    但高侃眼珠一轉,覺得宇文士及既然這般容易便將此等條件開出,顯然還不是他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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