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由京兆府接收俘虜,一直悶聲不吭的馬周登時眼睛一亮,直起腰杆朗聲道:“請周都督盡快簽署軍令,本官稍後即派人前往潼關接收俘虜。”


    周道務自是一口答應。


    馬周這才看向李承乾,道:“去年冬天連降大雪,終南山各處峰嶺積雪甚多,開春之後積雪融化成流匯入各條河水,形成磅礴之勢,加之今年雨水又多,兩相疊加之下導致關中各條河流水量暴漲、湖泊滿溢,水澇極為嚴重。許多低窪田地遭受湮沒,且由於叛軍肆虐,官府癱瘓,難以及時組織民夫救災,災情愈發蔓延。眼下亟需大量米糧物資,還望殿下召集群臣、集思廣益,設法予以籌措,否則災情肆虐,百姓生計無著,後果不堪設想。”


    同樣三緘其口、不聲不響的蕭瑀附和道:“馬府尹所言甚是,災情肆虐,民心不穩,難免有怨氣滋生,殿下當予以重視,盡快籌措錢糧人力消弭災害。”


    自古以來,天災往往成為王朝崩塌之罪魁,億萬百姓常常忍受著苛捐雜稅、橫征暴斂,但隻有還有一口飯吃,便不在乎到底是誰在統治著他們。可一旦天災人禍橫行,百姓活不下去,別管在位的是秦始皇還是漢武帝,平素綿羊一半溫順的人們便會暴躁而起,將壓在身上的統治者推翻。


    如今關中剛剛經曆一場兵變,屍橫枕籍、哀鴻遍野,若再任由災情繼續泛濫,隻需有居心叵測之人振臂一呼,便可嘯聚數萬乃至數十萬災民……


    治水救災,迫在眉睫,遠比重建長安、重修太極宮更為重要。


    李承乾自然知曉輕重,對馬周頷首道:“長安內外之治水救災,皆賴愛卿操持,其中之辛苦孤心甚知,惟願愛卿精誠盡忠,不負父皇與孤之信任。待到他日重建完成,長安內外恢複貞觀繁盛,愛卿當為首功!”


    他雖然長於深宮,未曾主政一方不諳俗務,卻也明白平日裏朝堂之上高屋建瓴、引領帝國前進之方向固然不易,底層官府奉行政令、破除萬難之時更為艱難,但凡能夠將這戰火荼毒之後殘缺破敗的關中恢複如初,必須付出無數心血,非當世之名臣所不能為之。


    房俊勇冠三軍、戰功彪炳,馬周勤勉任事、才幹卓越,李道宗沉穩睿智、血統高貴,這三人現在擔起軍、政、皇族的三杆大旗,乃東宮柱石。日後更是他掌控朝堂的左膀右臂,豈能慢待?


    三人之中馬周官職最小、爵位最底,等到登基之後,當予以簡拔,使其直入中樞擔任宰輔,隻要重建事宜完美達成,堪稱功勳卓著,或可為尚書左仆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文官之首……


    馬周沉聲道:“身為人臣,為殿下排憂解難、為百姓紓困解厄乃是職責所在,為此縱然耗盡心血亦是理所應當,不敢居功。”


    一旁的劉洎看著馬周,心底慢慢的全是羨慕。


    相比於擔任京兆府尹,管理京兆府事務的馬周,自己這個侍中看上去高高在上,實則並無太多實權。門下省就設立於皇宮之內,職責便是協助皇帝處理朝政,看似每一道政令都要過手,但所有行政目的都取決於皇帝意誌,自主性非常之低,遠不如馬周這般實權在握。


    然而他禦史出身,注定要走在務虛的係統之內,想要成為一地之主官,非極其特殊之際遇而不可得……


    諸事議定,蕭瑀、房俊、劉洎、馬周等人相繼告退,馬周回去京兆府主持諸般事務,房俊出城趕赴右屯衛臨時駐地視察一番,劉洎則跟隨蕭瑀前去探視岑文本,這兩日岑文本染了風寒,臥床不起。


    太子命周道務簽署軍令移交俘虜至京兆府,然後命人將周道務軟禁在皇宮之內,又將李君羨叫到麵前。


    吩咐道:“李將軍速派可靠之人前往遼東,沿途收攏周道務殺俘之證據,若證據確鑿,則記錄在案,切不可為別人所知曉,更不許泄露一絲半點。”


    李君羨心領神會,明白太子這是要將周道務拿捏在手中,領命道:“末將遵命,即可安排校尉李崇真率兵前往遼東,殿下以為如何?”


    李承乾略作斟酌,頷首應允。


    李崇真乃河間郡王李孝恭之子,李孝恭如今擔任安息都護,坐鎮西域,乃是東宮一係,都是自己人。


    李君羨告退而出,返回玄武門外“百騎司”駐地,叫來李崇真,仔仔細細叮囑一番,李崇真領會意圖之後,當即帶上數十兵馬,出城奔赴遼東。


    *****


    一身華服、滿頭珠翠的臨川公主在堂內來回踱步,時不時停下向外張望幾眼,秀美的俏臉上神情焦慮。


    穩穩當當坐在繡墩上喝茶的房陵公主受不了,放下茶杯,蔥白纖細的手指摁了摁太陽穴,無奈道:“你好歹也是帝國公主,有幾分靜氣行不行?這般走來走去,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臨川公主停住腳步,瞪她一眼,沒好氣道:“誰又沒請你,你不請自來也就罷了,還要反客為主管起閑事麽?坐不住您趁早離去,好走不送。”


    駙馬周道務已經率軍返回關中,待交接軍務之後即可返回公主府,但最近城內流言四起,說是“屠戮俘虜有傷天和”導致上蒼震怒,故而降下大雪阻礙大軍貢獻平穰城,更令父皇軍中墜馬負傷,連朝堂之上也議論紛紛,要對周道務予以嚴懲……臨川公主自是憂心如焚,哪裏靜得下心?


    今日駙馬入城交卸軍務,早有府中眼線回報會是已經進了太極宮,卻遲遲不見出來,愈發令臨川公主如坐針氈、憂慮不已。


    偏偏房陵公主這個惹人嫌的不請自來,還在一旁說風涼話……


    房陵公主被懟了一句,知道臨川心底焦慮,所以也不氣惱,自顧自的又斟了杯茶,小口小口喝著,腦子卻不停琢磨著周道務的處境。


    家仆從外頭快步進入堂內,瞧見房陵公主正坐在那裏喝茶,便略一遲疑。


    臨川公主瞅了房陵公主一眼,對家仆道:“什麽事?但說無妨。”


    “喏,”家仆這才說道:“外頭有駙馬的親兵自城外回來,說是駙馬有書信當麵呈給殿下。”


    臨川公主眉頭一揚,忙道:“讓他進來!”


    房陵公主也挺直腰杆,兩眼灼灼有神,很感興趣。


    須臾,一個親兵自門外進入,單膝跪地施行軍禮,將一封書信雙手呈上:“將軍命吾返回府中,將書信呈給殿下,請殿下過目。”


    臨川公主結果書信,拆開來一目十行讀完,一雙秀眉緊緊蹙起。


    房陵公主上身微微前傾,小聲問道:“周駙馬說了什麽?”


    她很好奇,周道務前往太極宮述職交卸軍務,為何還要同時給臨川公主寫封信?


    臨川公主轉身回到她身邊坐下,將書信遞給她,同時問親兵道:“駙馬可否還有交待?”


    兵卒搖頭道:“並無其他交待。”


    臨川公主頷首,纖白素手擺了擺,將親兵斥退……


    房陵公主已經看完信,捏著自己尖俏的下頜,若有所思道:“按照周駙馬心中所言,此番入宮述職,凶多吉少啊。”


    臨川公主愁的不行,歎氣道:“誰說不是呢?朝中這幫子大臣也是多管閑事,如今兵變消弭、局勢未穩,一大堆事兒等著他們去操持,盯著吾家駙馬作甚?莫說尚不知駙馬是否殺俘,就算真的殺了幾個,又有什麽了不得?真是惱人!”


    然後纖手攥拳在茶幾上輕輕錘了一下,俏臉上滿是惱怒,咬牙道:“房二那廝與駙馬素來不睦,今次得了這樣一個機會,一定會落井下石,本宮恨不能一口咬死他!”


    如今房俊之權勢、聲望正值巔峰,太子對其倚為臂助、言聽計從,若其從中落井下石,非要將周道務治罪,隻怕周道務根本無法脫罪。


    等到被“百騎司”下獄,房俊授意李君羨嚴刑拷打,周道務如何挨得住?隻怕屈打成招之後便被做成鐵案,再無翻身之餘地。


    房陵公主也覺得麻煩,往昔房俊與周道務能夠在太極宮內大打出手,將李二陛下都氣得不輕,這些年更是相互看不順眼,如今得了這個機會,自然是將周道務往死裏弄……


    她與高陽、長樂的關係都不錯,但對房俊當初對她送上門卻不屑一顧之事記恨尤甚,隻是不願見到房俊搬倒周道務。


    想了想,道:“雖然此事非同小可,但你總不能在府中幹著急,卻袖手旁觀吧?”


    臨川公主眼圈泛紅,咬著嘴唇,彷徨無措:“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能如何?唯一的辦法便是去向太子求情,可太子對房俊視若肱骨、言聽計從,豈能為了我一個沒什麽用的妹妹去駁斥房俊?”


    越想越急,越覺得委屈,眼淚順著嫩白的臉頰撲簌簌流下來。


    房陵公主趕緊遞上手帕,勸慰道:“事在人為,眼下尚不知具體情況如何,何必如此?你若亂了方寸,愈發沒了辦法。”


    臨川公主哭道:“你我看似金枝玉葉、尊貴至極,實則半點實權也無,事到臨頭又能有什麽法子?”


    房陵公主見她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帶雨,眼珠一轉,道:“解鈴還須係鈴人,你可以去求求房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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