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收也頹然歎息,臉上的老年斑似乎一瞬間增加了許多,看上去腐朽之氣愈發濃鬱:“是啊,時代不同了。”


    曾幾何時,所謂的皇權隻能依附於世家門閥而存在,朝代更迭隻是世家門閥之間關於利益劃分的慘烈鬥爭,以江山為枰、以百姓為子,成敗勝負都隻是門閥的興衰罔替。


    然而時至今日,天下門閥前所未有的衰弱,想要恢複元氣短則二三十年、長則五六十年,可皇帝豈能給予他們休養生息、積蓄實力的機會?


    不僅再無左右天下局勢之能力,便是自保,亦是苛求。


    薛邁言語之中滿是無奈:“希望陛下當真如傳說那般寬厚仁愛,能夠將鹽場之利益給咱們留下一些,各家也能憑此休養生息、教授子弟讀書出仕。”


    山東世家土地廣袤、阡陌縱橫,江南士族物產豐饒、海貿便利,唯獨河東世家土地有限、商業凋敝,全靠著鹽池之產出維係以往的影響力,若是鹽池利益被掘斷,對河東世家來說不啻於滅頂之災。


    當然,世家門閥傳承數百上千年,根基深厚、牽連甚廣,再是虛弱衰敗也非是一時片刻能夠予以剪除,一旦朝廷逼迫過甚,定然引發強烈反彈。


    造反大抵是沒人敢幹的,但依靠在地方上的影響力阻撓朝廷政令卻是不難。


    而皇權也並未穩如泰山,隻要地方上發動起來,朝廷、宗室裏頭未必沒有人站出來予以響應,試圖染指皇權……或許那就是世家門閥唯一的機會。


    一旦連最後的反撲都被剿滅,李承乾的皇位不可動搖,打壓門閥的國策再無更改,長久持續的執行下去,世家門閥的末日也就不遠了……


    *****


    王福郊回到鹽場,沒有知會任何人,單獨上門敲開了房俊的官廨。


    房俊剛剛用過午膳,坐在官廨內靠窗的桌子前優哉遊哉的喝茶,見到王福郊入內,笑道:“王監正這是著急了?放心,我已經讓人準備酒宴了,咱們晚上繼續。”


    王福郊嘴角抽搐一下,他現在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酒罐子,聽到一個“酒”字就腦袋嗡嗡作響,黑著臉坐在房俊對麵,打算開誠布公、直指核心。


    “對於整頓鹽務,越國公有何打算?”


    房俊看了王福郊一眼,示意他自己斟茶,不以為意道:“這件事不好辦啊,所以我現在也沒一個好主意,正好借此機會與大家酒宴之上熟悉熟悉,或許某一時刻就有主意了。”


    王福郊正襟危坐,也不喝茶,沉聲道:“越國公蒞臨鹽場已有數日,總不能日日歡飲、夜夜酒宴吧?這已經嚴重影響了鹽場的生產,難保沒有禦史言官盯上,您不怕彈劾,可我們害怕,還是早一點按照陛下的旨意整頓鹽務吧。”


    “你真以為我不懂鹽場事務啊?”房俊不屑,抬手指著窗外,菜畦一般的鹽田之間的土埂上還有殘留的積雪:“暖陽未至、南風未起,鹵水不能蒸發,能產出個屁的鹽?”


    相比於靠海的鹽場還能在冬日之時生火煮鹽,河東之地自古富庶,附近山野皆有主之地,山上的樹木不能隨意砍伐,哪裏有那麽多的柴火用來煮鹽?


    所以到了冬日便全部停止生產,隻能等到立春之後氣溫回暖、南風來襲,才能開始生產。


    王福郊這才想起,麵前這位曾經一手創建了華亭鎮鹽場,且產量早已遠遠超過河東鹽場,並非是不通鹽務的蠢貨……


    “距離春日也沒有幾天了,要安排人手重新修葺土埂、往鹽畦裏注入鹵水,更要修築堤壩、疏浚溝渠以免雨水漫灌鹽池,一樁樁一件件都要盡早上手,拖延不得。可越國公全無指示,導致鹽場一片混亂,長此以往耽擱了產量,我等背負不起那等罪責。”


    房俊蹙眉不悅:“你這人還講不講道理?奉旨前來整頓鹽務的是我,遲遲未能整頓那也是我的過錯,陛下隻會問責於我,與你何幹?怎麽,伱們是打算聯合起來將我架空,放著鹽田不管,硬要將一個‘耽擱產鹽’的罪名扣我頭上?”


    王福郊氣得不輕,怎地有這般顛倒黑白之人?


    不忿道:“現在鹽場上下人心惶惶,您是主事之人,豈能全無章程?”


    房俊慢悠悠喝著茶水:“還真就沒有章程。”


    王福郊氣結。


    兩人扯七扯八,誰也不肯率先談及鹽場的利潤分配問題,因為誰先忍不住誰就要失去主動。


    可如此周旋下去,依舊是房俊占據主動……


    王福郊忍不住,沉聲道:“今日上午我去往汾陰,見了薛氏家主,請教了河東世家的意見……陛下登基,普天同慶,帝國迎來一位真正的仁君,河東世家願意為陛下治國大計提供襄助,所以可以將鹽場解送長安的食鹽數量增加一成。”


    他並未一上來就道出薛邁的底線,談判嘛,就是要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相互試探出底線。


    房俊怫然不悅:“陛下乃天下之主,鹽場產出應當盡歸陛下所有,增加一成是什麽意思?”


    王福郊咬牙:“一半!河東世家願意將鹽場產出的一半獻給陛下,這是底線,再無可能退讓。”


    房俊放下茶杯,坐直身體,目光灼灼的看著王福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神州之山川河澤、鹽鐵金銅皆乃陛下所有,河東世家占據鹽池實屬不法,陛下不予追究非法所得已然是皇恩浩蕩,汝等居然還敢大言不慚說什麽‘獻給陛下一半’,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誰給你們的膽子?”


    王福郊麵色鐵青:“這就是沒得談了?”


    薛邁還想著保住三分之一的底線,可誰想到人家房俊全都要……


    這還怎麽談?


    房俊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主權問題,不容談判!”


    太囂張了!


    原來撕掉這些時日酒桌之上的偽裝,這個房二居然是這般囂張!


    王福郊怒道:“越國公可知若是你執意如此,極有可能導致河東鹽池徹底停產!到那個時候,你如何向陛下交待?”


    食鹽不僅僅代表著財富,更意味著對於整個河東鹽池所輻射區域之內的穩定,一旦鹽池停產,百姓無鹽可吃,那將會導致整個社會層麵的動蕩,後果不堪設想。


    你房俊就算再是深受陛下寵信,一旦造成此等惡劣之後果,必將被朝野上下群起而攻之,再多的聖眷也保不住你!


    房俊卻完全不懼:“鹽池利潤可以給河東世家保留一些,但鹽池之歸屬卻不容談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福郊搖頭:“若無河東世家之經略,鹽池豈有今日之規模?”


    房俊麵色嚴肅:“河東世家也因此享受了本不屬於你們的鹽池之收益,當懂得適可而止,莫要貪得無厭。”


    王福郊霍然起身,拂袖而去,底線碰撞,退無可退,還怎麽談?


    與薛邁之預料不同,朝廷在意的並非是利潤多少,底線在於鹽池的歸屬,而這也正是河東世家的底線:利潤可以讓出來,但鹽池必須在河東世家掌控之下。


    沒什麽可談了,鬥爭吧。


    回到官廨,王福郊心裏將當下局勢仔細思忖,琢磨著房俊有可能使出的手段,然後一一對其進行分析、拆解、製定對策。


    他素來知曉房俊手段之詭異、強硬,即便身後有整個河東世家的支持,自忖自今而後也將麵對巨大的壓力,然而現在不僅攸關他個人的前程,更攸關整個“龍門王氏”的生死存亡,隻能硬著頭皮頂在前頭,等著房俊出招。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然後到了傍晚,聽得外頭鬧哄哄一片喧囂,王福郊推門而出,便見到房俊正一見官廨一間官廨的挨個敲門,言說已經備下酒宴,將官員們生拉硬拽著赴宴。


    見到王福郊,房俊上前兩步攬住他肩膀,熱情四溢:“走走走,讓人準備了一桌好菜,更有西域運來的葡萄釀,好生喝幾杯。”


    王福郊站住腳步,驚疑不定的看著房俊。


    咱倆剛剛談判破裂,你就拽著我去喝酒……合適麽?


    “哈哈!”


    房俊爽朗大笑,拍著他的肩膀,笑道:“既然是奉旨辦事,那就是公差,無論如何都扯不上你我私怨,這一點你不否認吧?”


    王福郊隻能點頭。


    房俊拉著他往飯堂那邊走:“既然不是私怨,那坐下來喝酒又有何妨?公是公私是私,無論公事上如何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都不妨礙咱們的私誼。明日一早你大可以讓鹽場上下所有人都罷工停產,但咱們該喝酒還是得喝酒!”


    等到王福郊回過神,已經被房俊拉進了飯堂,摁在椅子上,一桌子好菜,麵前酒杯更是被斟滿琥珀色的葡萄釀……


    待到一杯酒飲盡,王福郊已經不知說什麽好。


    分明是針鋒相對的鬥爭,但是在對方眼中卻好似兒戲一般根本不在意,今日大家同桌飲酒、暢飲歡笑,明朝酒醒,難道還能做到不講情麵、你死我活?


    ……


    然後次日清晨酒醒,王福郊將鹽場官員叫到一處。


    河東鹽場所有官員、吏員、民夫、鹽丁全部離開崗位,罷工停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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