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大雨傾盆,散朝之後的官員們蝟集於承天門外等候各自的馬車駛來,都見到房俊三步並做兩步追上劉洎的馬車,然後猿猴一般敏捷的跳上去,驚得拉車的馬匹都嘶鳴一聲,左右掙了一下,使得馬車搖搖晃晃。


    官員們紛紛駐足觀望,似乎等著看看劉洎會否被房俊從馬車上丟下來……


    沒人覺得房俊這麽幹有什麽不對,官場之上理念有異、陣營不同甚是尋常,有些時候分明是至交好友,卻往往因為政治理念之分別而生出齷蹉,私下友情甚篤,朝堂上卻你死我活。


    但如劉洎這般一會兒站東宮,一會兒站山東、江南兩地門閥,一會兒視岑文本如先輩老師,一會兒又在陛下的示意之下搖頭擺尾的投靠過去……這般於各處陣營之見反複橫跳,無所謂立場隻為追逐利益之做派,很是令人不齒。


    況且這原本就是房俊的作風,在陛下那裏受了氣卻不能聲張,甚至連反抗都不行,你劉洎偏要跳上去讓他尋到機會發泄一番,怨得誰來?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直到馬車駛出去老遠,也不見劉洎被丟下車……


    ……


    雨天本就一身水氣黏糊糊的難受,眼瞅著房俊一腳踹開車門鑽進來,劉洎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抹了一把臉油膩膩一片,強笑道:“二郎……這是作甚?”


    房俊冷笑著盤坐在他麵前,眼睛盯著他,慢悠悠問道:“劉侍中,咱可沒得罪你,何必逮著機會便往死裏弄?”


    劉洎強自鎮定,賠笑道:“這話說的,吾與二郎情深義厚,焉能落井下石?可陛下昨夜派人前去府上特意叮囑,吾豈敢不遵?吾等皆為人臣,萬不能違逆陛下心意,還望二郎體諒。再者說來,如今雖然害得二郎丟了右屯衛大將軍與兵部尚書,可不也撈到一個上柱國與禮部尚書?固然虧了一些,倒也不算一無所得。”


    雖然他覺得自己沒做錯,可此刻麵對房俊難免心虛,尤其這廝萬一不講理,自己就麻煩大了。


    最起碼換了旁人萬萬不會這般眾目睽睽之下衝上馬車,頂了天暗中下手敲悶棍……這個念頭在腦中閃現,他又激靈靈打了個冷顫,覺得還是這般衝上來為好,畢竟大家都看著呢,房俊也不敢太過分,這若是摸黑給自己套麻袋敲悶棍,那可就太慘了。


    房俊四下瞅了瞅,伸手將車廂壁上一個暗格打開,果然裏邊發現了一個小酒壺,拿起晃了晃發現有酒,又拿了一個杯子,斟了一杯酒呷了一口。


    看著劉洎道:“我這人性子急,恩怨分明,想必劉侍中也有所了解。”


    劉洎擠出一個笑容:“二郎急公好義、性情率直,實乃朝堂楷模,吾深感敬佩。”


    這話難免有吹捧阿諛之嫌,但也不算完全扯謊,誰都知道房二是個棒槌,惹急了不管不顧讓你難堪,但誰也都知道房二講義氣,且行事光明正大,從來不屑於玩弄陰招詭計,隻要能與其交心,足可托妻獻子。


    但總不會衝上自己的馬車標榜自己的人品吧?


    房俊捧著酒杯又喝了一口,讚了一句:“這酒不錯……”


    然後慢悠悠道:“所以呢,有些事情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故而不與你計較,人臣之本分嘛,可以理解。但有些事絕對不能突破底線,否則不但我不與你幹休,劉侍中你也會留下千古罵名。”


    劉洎瞪大眼睛,一臉懵然。


    我怎地就千古罵名了?


    房俊放下酒杯,拍了拍劉洎的肩膀:“今日之事我不怪你,人臣本分嘛,但請劉侍中記住四個字,他日取舍兩難、猶豫不決之時,千萬別忘了。否則,別怪我跟你算一算今日落井下石害我連丟右屯衛大將軍與兵部尚書兩個官職的總賬!”


    言罷,喝停馬車,推門走出去跳下馬車,自己的親兵尾隨而至,服侍房俊翻身上馬,鐵蹄踩踏路麵隆隆作響,濺起一片積水,揚長而去。


    劉洎坐在車裏,摸著下頜,若有所思。


    能令他千古罵名之事,當下唯有那一件……而房俊言語之中警告、威脅讓自己嚴守底線,何謂底線?劉洎再是明白不過。


    事實上,正如他方才那句話“人臣本分”,非是迫不得已,他怎又願意落井下石?


    更別說突破底線,做出那等讓天下人一輩輩罵下去的事。


    可問題在於他現在根本身不由己,若陛下逼著讓他挑個頭,他又怎敢拒絕?


    一邊是陛下的強壓逼迫,一邊是千古罵名,怎麽選?


    然而劉洎腦中突然又蹦出一個念頭——房俊眾目睽睽之下登上自己的馬車,當真就隻是為了威脅恐嚇自己一番?這等話語私底下任何時候都能說,為何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這廝該不會是故意如此,讓別人誤以為自己與他達成某種妥協吧?


    別人這麽想也就罷了,萬一陛下也這麽想,甚至認為自己會被房俊再度拉攏過去……


    劉洎頭痛欲裂。


    立場不堅的確是官場之大忌,固然可以左右逢源,但任誰對這等反複橫跳之輩都難以委以重任。


    可那是自己喜歡反複橫跳麽?


    完全是被陛下逼得啊……


    *****


    武德殿內,散朝之後李二陛下便泡了一個熱水澡,沐浴之後換了一身衣衫,午膳是幾樣精致的小菜、一碗白粥,吃完放下碗筷讓內侍收走,沏了一壺茶坐在窗前,品著茶水,看著雨幕,思慮朝中之事。


    王瘦石躬著身子從外頭輕手輕腳入內,來到陛下身邊,俯身嘀咕了幾句。


    “房二跳上了劉洎的馬車?”


    李二陛下剛剛呷了一口茶水,溫言驚訝的反問一句。


    王瘦石點頭道:“正是如此,方才剛剛散朝,宮門外許多大臣尚未離去,都看得真真切切。”


    “嘿!”


    李二陛下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嘖嘖嘴,道了一句:“還真是打算一輩子紈絝到底了……”


    想當年,高祖皇帝作為大隋的國戚、隋煬帝的表兄弟甚為受寵,他李二也曾倚仗父輩的權勢橫行霸道、紈絝不堪,比之房俊如今亦是不遑多讓,闖下不少禍事。但隨著年歲漸長、官職提升,心氣兒開始向往建功立業,紈絝行徑漸漸減少,待到晉陽起兵,麾下猛將如雲、謀士如雨,自是再無半分紈絝習氣。


    可房俊這廝如今已經是上柱國,帝國勳位之極,更是代表著天下禮教的禮部尚書,非但沒有收斂以往的頑劣習性,反而變本加厲、我行我素,讓他這個皇帝有些不知如何對待。


    是要罵一句不思進取,還是讚一句不忘初心?


    “最終如何?劉洎可有挨打?”


    固然此番剪除東宮羽翼那房俊開刀,卻是委屈了他,也願意給予一些補償,但劉洎乃是中書高官官,宰輔之一,代表著帝國顏麵,若房俊將其揍了一頓,那是一定要予以懲罰的。


    朕願意給你一些寬容、補償是一回事,你自己若是倚仗朕的愧疚無法無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王瘦石搖搖頭,似乎有些遺憾:“越國公大抵並未動手,亦或在車廂內動了手劉侍中卻不敢聲張……總之越國公下車之後麵色如常,揚長而去,劉侍中一直未曾露麵,直接返回家中。”


    若是以往,他完全可以動用安插在各處的密探去探知劉洎回家之後的情形,是否挨打、有否受傷,都能一清二楚。但此番“百騎司”聯合東宮六率、京兆府對他麾下的死士、密探發動雷霆打擊,城中的力量幾乎損失殆盡,唯獨跟在身邊的那些人保存下來,導致實力大減。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起身捋著胡須站在窗前,眯著眼看著庭院內暴雨如注,心思已經轉到關中各地受災百姓身上。


    劉洎是否有可能再度被房俊拉攏去東宮那邊,他並不在意,挾帝王之權柄、厚重之威儀,易儲勢在必行,無人可擋,豈在乎多一個劉洎?之所以此番將劉洎拉過來,不過是將其當作一把刀子而已,用起來還算是順手,老老實實貫徹帝王意誌就留著他繼續擔任侍中,實在不行就換一個人上來。


    江南、山東兩地門閥即將大舉入朝,總歸是要給幾個重量級的職位去安撫一下,侍中這個職位就很是合適……


    但災情卻不能忽視。


    無論儲君換了誰,無論大臣都有誰,這天下是他李二的天下,天下的百姓是他李二的子民,他不心疼誰心疼?


    “立即派出人手,尋訪關中災情,此前關中水患災民達十餘萬,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救災刻不容緩,朕要做到心中有數。還有,去仔細查查那個勞什子‘皇家救援隊’,查清楚其如何運作,實力幾何,錢糧來源……而後速速來報。”


    “喏。”


    王瘦石躬身應命退下。


    李二陛下回頭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轉身回到書案後坐下,微不可察的歎了口氣。


    雖然王瘦石的實力損毀嚴重,城內的力量幾乎被連根拔起,但他也隻能將這等任務委派給他,而不是實力更加強大的“百騎司”。


    相反,“百騎司”的實力越是強大,便越是令他猜忌之心加重,李君羨、張士貴……必須好生處置,他可不想自己的鷹犬爪牙與宿衛宮禁的心腹大將最終全部站在東宮那邊,神不知鬼不覺的給自己也來一次“玄武門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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