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內愈發昏暗,李二陛下將房俊斥退之後,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之中,久久不動。


    殿外,禁衛與內侍們靜靜肅立,原本淅淅瀝瀝的雨水漸漸增大,匯聚與屋脊之後沿著房簷流淌成線,滴落在屋簷下的青石板上,再濺起沾濕鞋子、衣擺,但這些人卻不敢發出半點響動,唯恐惹禍上身。


    方才殿內的爭執甚為激烈,語音傳出殿外,他們這些人聽得清清楚楚,各個嚇得麵如土色,唯恐被陛下滅口。


    畢竟自貞觀以來,除去魏徵之外,也就唯有房俊這個棒槌敢這樣當麵指責陛下,尤其是直言不諱的指出陛下強行易儲乃是“亂國之源”,將會導致大唐帝國的皇位傳承伴隨著動蕩叛亂、腥風血雨,就差指著陛下的鼻子罵他是個昏君……


    自魏徵死後,帝國何曾出過此等猛人?


    對房俊愈發敬畏。


    ……


    剛剛修葺一新的淑景殿內,晉陽公主腳步輕盈的入內,雪白的羅襪踩著光潔的地板,裙擺好似蝴蝶一般翩躚起舞,來到茶幾前跪坐的長樂公主身邊,一手挽著長樂的胳膊,一邊四下看了一眼,見到左近無人,這才悄聲道:“聽說姐夫剛剛去了父皇那兒,還與父皇發生爭吵,惹得父皇很不高興,揍了他一頓。”


    長樂公主聽了前半句心中一緊,畢竟當下乃是易儲的緊要之時,父皇不遺餘力的打壓房俊,房俊若是犯渾,說不得被父皇捉住借口幹脆發配邊疆……但聽了後半句,便放下心來。


    以父皇的性格,肯親手打人,就等於承認此人在他眼前的地位,若當真欲予以嚴懲,根本都懶得見麵……


    她神情不動,素手拿過一個杯子,將茶壺中的清茶斟了一杯放在晉陽公主麵前,恬淡如蘭:“唔?那你可得去勸勸父皇了,父皇這些時日脾氣甚為暴躁,若那人當真將父皇惹急了,指不定如何懲處呢。”


    晉陽公主眨眨眼,搖頭道:“我不要去……難道不應該是姐姐去才對麽?唯有姐姐的話父皇聽得進去,勸說才有效果。這幾日父皇不斷召見宗正寺以及宮內妃嬪,詢問有無適齡之世家子,想必是要給我指婚了,我若前去豈不是送上門?”


    作為李二陛下與文德皇後的嫡女,晉陽公主自幼身體孱弱多病,連孫思邈也說“根元淺薄”不適合成婚,但晉陽公主的婚事始終是李二陛下心中一塊心病,如今見到晉陽公主麵色紅潤、精力充沛,成親之事自然提上日程。


    況且,他也需要一樁婚事來與那些山東亦或江南門閥聯姻,蕭瑀那個老家夥已經不可靠……


    晉陽公主對此極為抵觸,卻也不能抗拒,隻得躲著李二陛下,盡量拖延時日……


    長樂公主焉能不知幼妹的心事?


    遂苦口婆心道:“姐姐知道你的心事,可你也得人情事實,無論如何你是絕無可能嫁給那人的,不僅父皇不會允準,太子也不可能答允,便是天下士子都不會準許此事發生。既然此路無望,又何必耿耿於懷?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對你好,對他也好。”


    心裏對那廝咬牙切齒,好色無恥之徒,憑白去撩撥兕子作甚?


    晉陽公主卻偷笑道:“姐姐是在教妹妹隨便嫁個男人作掩護,然後私底下自然可以與姐夫兩情相悅、暗通款曲?哎呦!”


    卻是長樂公主麵紅耳赤的敲了她的小腦瓜一記,氣道:“連你也看不起姐姐,將姐姐當個笑話是吧?”


    晉陽公主連忙嬌軀埋進姐姐懷裏,伸手攬住姐姐盈盈一握的腰肢,賠禮道:“好姐姐莫生氣,是妹妹失言,怎麽會笑話姐姐呢?你都不知道妹妹又多羨慕你。”


    “你呀,簡直離經叛道,無法無天!”


    在妹妹膩滑的臉蛋上掐了一下,長樂公主頗為哭鬧。


    這小丫頭被父兄姊妹們寵得沒邊兒,看似知書達禮實則無法無天,對房俊更是情根深種。如若此刻當真將她下嫁,保不齊婚後便能做出私通房俊那等醜事。


    也別說房俊持身甚正那等話語,看看那廝是如何對待她長樂的?況且眼下房俊固然對兕子沒什麽歪心思,可等到兕子婚後若是主動求歡、投懷送抱,他還能忍得住?


    那廝龍精虎猛、精力旺盛,萬萬忍不住的……


    可兕子總不能還不成親下嫁吧?


    長樂對此極為苦惱,心裏又將房俊咒罵一遍……


    一名女官自殿外入內,見到晉陽公主在座,略微踟躕了一下,不知是否應當上前。


    長樂公主招招手,將其喚道跟前,問道:“什麽事?”


    女官道:“剛才武德殿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越國公惹得陛下大怒,被拳腳相加揍了一頓,然後又大聲爭執,之後才被陛下趕走……”


    穀偐</span>  長樂公主微微頷首,淡然道:“知道了。”


    女官斂裾施禮,而後躬身退出。


    晉陽公主瞥了自家姐姐一眼,沒說什麽,但唇角微微翹起——原來不用我通風報信,你這邊老早就關注著呢……


    長樂公主瞪了她一眼,雪白的俏臉微微染了一份霞色,輕聲道:“既然已經走了,那便不必前去,父皇最近心情煩躁,咱們別給他添麻煩了。”


    說到此處,晉陽公主便蹙著柳眉微微一歎,有些困惑也有些無奈,低聲道:“你說父皇到底怎麽想的,為何非要廢了太子哥哥呢?我也讀過幾本史書,知道曆朝曆代的廢太子沒有得善終者,既是自己的骨肉血脈,何以這般狠心相待?”


    長樂公主攬住她瘦削的肩頭,輕歎一聲,抬手撫摸著她的鬢角,柔聲道:“男兒誌在四方,他們眼中唯有江山社稷、千古功業,什麽兒女情長,什麽骨肉親情,都抵不過心中的野望。我們女子縱然再是光彩奪目,說到底也不過是男人的附庸,隻能隨波逐流而已。姐姐的意思,是不要倚仗男人的寵愛便肆無忌憚的任性,該做出選擇的時候便要狠心一些,莫要悔恨終生。”


    父親也好,男人也罷,在這個朝堂之上能夠永恒存在的唯有權力,妻子、兒女、美色、兄弟,又如何抵擋皇權之誘惑?


    別看現在父皇對兕子寵愛有加,不忍其受到半點委屈,可一旦兕子的所作所為影響到了父皇的皇圖霸業,一樣毫不猶豫的予以放棄。


    連太子都能放棄,又何況一個女兒?


    晉陽公主聰慧伶俐,豈能聽不明白姐姐的話語?遂沉默不言,嬌軀微微蜷縮,倚靠在姐姐懷裏,心中酸楚失落,委屈難言,兩行清淚無聲滴落。


    長樂公主用春蔥一般的手指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珠,心頭感慨糾結,複雜難明。


    恨不相逢未嫁時……豈止兕子如此?她亦如此。


    然而自己可以沒名沒分不顧顏麵的跟著房俊,兕子如何可以?


    隻能歎一聲造化弄人。


    ……


    當夜,房俊自太極宮出來之後直接前往衛國公李靖府邸,兩人於書房之中密談至半夜,所談內容無人知曉,之後房俊返回梁國公府。


    翌日清晨,房俊與李靖先後出府直抵太極宮,各將一份奏疏遞交至門下省。門下省負責審核朝臣奏疏的官吏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趕緊捧著奏疏滿頭大汗的送去侍中劉洎的值房。


    劉洎看過之後,神色惶急,連聲道:“這這這……如何是好?此等舉措,豈非置君上於不義之地?”


    幾乎可以想象陛下得知這兩封奏疏之後如何震怒,可他到底不敢耽擱,趕緊叮囑文吏幾句,自己揣著兩封奏疏出了門下省衙門,直奔武德殿。


    未等他抵達武德殿,一則消息已經由門下省傳出——房俊與李靖雙雙上書,請辭一切官職,赴書院編撰兵書、教授子弟……


    朝堂上下、坊市之間,立即輿論紛紜。


    誰都知道陛下易儲之心甚為執著,也都知道房俊與李靖乃是東宮軍隊的統帥,這些年無論對內亦或對外皆連戰連勝,是支撐東宮的柱石。陛下欲廢黜太子,必先剪除太子羽翼,這兩人首當其衝,並不令人意外。


    但無論李靖還是房俊,這麽些年可謂功勳赫赫、滅國無數,不久之前房俊轉戰數千裏連續擊潰數路強敵確保疆土不失,李靖率領東宮六率擊潰叛軍扶保社稷,這樣的功勳之臣即便必須交出兵權,也應更外擇選適當之職位為國效力,豈能逼迫其交卸一切職務,退去貞觀書院做一輩子教書先生?


    陛下昏聵啊!


    ……


    劉洎小跑著來到武德殿,通稟之後得到召見,在門前狠喘了幾口氣平複一下急促的呼吸,這才入內。


    將兩封奏疏放在李二陛下案頭,劉洎顧不得額頭汗水,小心翼翼道:“微臣知道茲事體大,不敢耽擱,故而趕緊前來呈遞給陛下禦覽……不過越國公與衛國公此舉雖然有些激烈,但到底是社稷功臣,還請陛下三思之後再行決斷。”


    他以為房俊、李靖此舉簡直是將陛下放在火上烤,任誰都會認為這是陛下逼迫所至,如此功勳卻得道這般苛待,輿論必定喧囂,會給陛下招致罵名,陛下必定雷霆震怒。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李二陛下看過奏疏之後便隨手放在一邊,神情冷靜、愣愣出神……


    劉洎心中狐疑,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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